山中遊戲

「噓-噓-......噓-噓-......」夢中浮現黃嘴角鴞的鳴叫，緩緩喚醒了我，看看時間將近凌晨四點，也正是起身煮杯熱茶暖暖身子的時間。

即使在夏季，海拔兩千多公尺的森林裡仍有股寒意，自從梅雨鋒北抬，太平洋高壓建立後，山下一天比一天熱，但在這裡還需要穿著長袖入睡，就像來到另一個世界。雖然山裡每天下午都會下起狂暴的雷雨，至少體感還是相當舒適的。

前天開著車經過這片森林，看著林底平坦舒適，就直接在路邊的森林裡搭起外帳作為調查基地，開車往返各地調查。雖然一旁就是馬路，往兩方大約各半個小時便能抵達住家，但昨天完全都沒有人車經過，今天也只有幾臺機車駛過，也許是果園進入農忙期，就沒人開上來了。雖然幾年前就曾經來到這裡住過，但這種與城鎮的微妙距離而產生的不自在感，依然揮之不去，像是被迫窩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觀察著什麼，或者被什麼觀察著。

早上紮營前其實已先轉入一條舊林道調查，入口設了一道鐵柵門阻擋車輛進入，這種沒有人車干擾的地方，也是架設錄音機的理想樣點。舊林道不再伐木後，轉而成為山下聚落的水管路，看著落葉上翻出兩條頗新的車痕，正想著剛剛也許有車經過，眼前就出現一台檔車，一旁還有一位正在砍草的人。

走上前打聲招呼，不小心把對方嚇了一跳，但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人，表明來意後，也知道對方是林保署護管員，來此作例行巡守。由於幾年前也曾來到隔著溪的那座山調查，對方正巧在上個月才去從那兒巡了一趟回來，有了共通的話題便聊了一陣子。

「我前幾年上去還有看到一些木頭被拿走的痕跡，現在這裡還有人在拿木頭嗎？」

「還有喔！這一帶現在是重點。」

「我在南投那裡有些拿木頭的是外籍移工，這裡也是嗎？」

「不是喔，這裡是當地人在拿。有一個很厲害，已經有前科了，被放出來之後又繼續拿，而且手法越來越多樣。他車子故意給你來回開好幾趟，不一定會載貨，我們跟森警合作，跟了好一段時間，攔下來結果發現車上是空的，越來越會躲。你知道XXX山嗎?」

「知道，就在對面。」

「他們原本是兄弟一起拿木頭，弟弟前幾年在那座山拿木頭結果墜崖死掉，哥哥還是繼續拿，很多很難爬的地方都能去，真的很厲害。」

沒想到隔了好幾年，這裡的山還是不平靜，佩服的同時，也不能理解為何有人能如此狠心，他們究竟帶著哪些心情伐倒一株株巨木？每當看到這些巨木的屍骸，總會有股怨恨，但也覺得自己只是剛好沒有被逼著走上這樣的命運，畢竟人在被金錢或某種欲望逼上絕路時，確實會做出無法想像的事，而社會上除了大聲指責外，曾經做了哪些事來接住他們的苦呢？

一樣是砍伐巨木，原本部落擁有的自我管理的力量被國家瓦解之後，有了合法與非法之分。我到近幾年來才能稍微理解在部落說出「林務局就是最大的山老鼠」的人們，心中那股不平衡與傷痛有多麼巨大。但我還不知道除了這樣的憐憫，還能做什麼才能尋找出口。

護管員也是位原住民，不知他用什麼樣的心情說著族人所做的事？

他邊說邊採著馬告的種子，說要拿回家加到魚湯裡，這是他們的傳統料理方式。我聽了也想試試，或許家裡那罐仔細保存的馬告也可以拿出來用了。

回想著，似乎能夠直接嗅到那股香氣呢。

森林裡也充滿著一股特殊的氣味，或許是最近盛開的長尾栲所散發的，稱不上芳香，但也是一種嗅覺連結，聞到這種味道，就連結起他們生長的森林樣貌，除了在晨昏之際大舉出動，像灰塵般的蚊蚋有點惱人之外，這種落葉舖地，大樹包圍的森林住起來總會相當舒適。

「咿......咿......」虎斑地鶇的鳴唱，像頌缽般格外醒耳，預告著眾鳥即將甦醒。正要喝下熱好的茶，卻看到下方的森林亮了起來，令人瞬間清醒。

一台汽車緩緩下坡，像潛水艇在無聲的海底探索。這下子換我有點緊張了，如果他們不是來拿木頭的人，看到這裡出現一頂外帳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如果他們是來拿木頭的人，看到我又會有什麼反應呢？但我此時不想出聲，靜靜地在一旁看著，等他們自己來發現，就像以往在山上調查聽到聒噪的登山客接近時，會像小山羌靜止不動窩在山徑旁的樹叢，看著他們通過而不被察覺那樣，有些刺激，有些好玩。

這輛車如預料中停在我的車子旁，我想他們正在看看車裡載了些什麼。也慶幸車子裡除了食物與裝備之外，並沒有什麼可疑的物品，但山裡的金吉星，總是會引人多作聯想。

接著，車上的人下來了，而且還是好幾個。他們用頭燈四處搜尋，光線在林底四處晃動，就像夜間狩獵的光影，只不過當那隻獵物就是自己時，心跳急遽加速，感覺到一種生命可能會被奪去的刺激。

除非來者想來聊聊，否則我並不想被打擾，也沒想到真的會有人停下來搜尋。我有點後悔沒有再繼續往森林深處紮營，但只要車子停在林道上，就會勾起他們的興趣，終究會走進森林尋找人跡。也有點想跟他們玩玩你追我躲的遊戲，看看他們發現外帳空無一人的反應，看看自己能躲到什麼程度，可惜在這個敏感的山區，越認真投入遊戲，就越不會有人相信你只是純粹在玩捉迷藏。

想起昨日與護管員的相遇，想像自己是拿木頭的人，要如何不留蹤跡的運出貨品？護管員提到他們大費周章使用的障眼法，也就覺得非常合理。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環境，投入這個遊戲的人們，都會盡辦法尋找痕跡，也會想盡辦法不留痕跡。

「欸，底加啦！」

對方雖然壓低聲量，用氣音告訴夥伴，我卻聽得無比清晰，光線隨即往我這兒射來，只好先假裝被光照醒，壓著發出低鳴的阿幹，揉揉眼跟他們打聲招呼。

「你好！」

「你好！一個人來山上喔？」

「對呀，還有一隻狗，昨天就住在這裡了，來這附近的山作調查。」（左手安撫著有點激動的阿幹）

「哇～我們都要三四個人出來，有看到什麼狀況，再告訴我們喔！」

他們並不囉嗦，隨即回到車上發動引擎，緩緩繼續往下駛去。我想著他們就這樣放過，也是一種默契，只要簡短幾句，就知道彼此來意。

過了十幾分鐘，他們又開回來了，大概是巡完路線了。他們再度停車，四個人一起來到外帳前寒暄，但頭燈亮得我看不見他們任何一個人的臉孔。

「辛苦了，這種時候就要出來巡了。」

「你這幾天都在這裡喔？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車嗎？」

「沒有耶，只有昨天下午有三台機車經過。」

「都沒有汽車？」

「對！」

「是不是有人看錯了？」（他們小聲互問）

「我前天還有在下面的林道遇到林保署的護管員，這裡好像一直還是有人在拿木頭。」

「阿～你應該是遇到XX啦！我們都會來巡，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看到車子停在這裡，就會下來看看，你怎麼會在這裡露營？」

「不好意思ㄟ，就覺得這裡很舒服，也順便來這裡的山調查鳥類。這裡的森林裡有很多路，但我還沒看到什麼可疑的。」

「好啦～我們只是來了解一下狀況，之後有什麼問題再麻煩跟我們通知一聲，自己要小心ㄟ。」

「謝謝唷！你們也是！」

「吃的還夠嗎？這給你！」

一條巧克力擲了過來，像是洗去疑點的證明，他們大概也知道，拿木頭的高手不會如此大剌剌在路邊紮營吧。

車子再度遠去，白耳畫眉在日出前發出第一聲鳴唱，如此悠揚，像遊戲結束的信號。但曙光越是顯現，森林便越顯黑暗，是否還有其他人一同隱身在這黑暗之中呢？

眾人離去，對這樣的巡邏能獲得多大的機會找到目標感到懷疑，也對自己沒能隱藏行蹤而有種輸掉遊戲的感覺。或許我更希望遇到的是拿木頭的人，一起聊聊山裡的事，聊聊彼此遊戲的心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