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9日 星期四

片刻荒野

   「蛇!」

  夥伴大叫著,大家也紛紛退開。

  一條長約20公分的小蛇從泥水中鑽了出來,我下意識地直接抓住牠的尾巴末端,抓著牠走向屋旁溝渠的同時,用戴著工作手套的手抹去牠身上的泥巴,微張的頸部露出了白色斑紋,原來是一條眼鏡蛇。 

  雖然心裡一驚,但牠只是一直扭動身軀,並沒有要咬人。或許經歷過洪水的倖存者已消耗許多力氣,我看著牠消失在快被泥土填滿的溝渠後,又回到屋子開始鏟土。

        這裡鄰近佛祖街的重災區,小山貓剛把一樓清空,剩下隔間需要由人力鏟土。由於從火車站徒步至此大約要1公里多,來到這裡的志工仍然很少。屋主說著洪水當天的遭遇,也感謝所有前來幫忙的人,我只能靜靜聽著,畢竟看到這樣的景象,馬上就能理解重建之路相當漫長,將淤泥清出只不過是第一步。我甚至懷疑光復市區是否還適合人居住,因為從舊地圖上看來,這就是河水奪回領地的過程,加上河床淤高,之後遇到大雨免不了要提心吊膽。

        客廳牆上仍掛著日曆,停止在2025年9月23日,一道道水痕像尺的刻度般印在紙上,最高的一條與我的眼睛同高,只是看著便有一股窒息感。如此氛圍也充斥於街道-大量的廢棄物與淤泥堆成的小丘佔據四處,空氣中混雜著動物屍體與食物腐敗的氣味,泥土曬乾後被車輛揚起的陣陣灰塵,在炎熱的天氣下與汗水一起貼附在每個人的肌膚。

        水、泥土、城鎮都被攪和在一起,灰色荒原上的混亂等著山貓與怪手前來整平,原本只有鏟土的衝動,直到小蛇的出現才喚醒尋找生機的神經。

  這些來自馬太鞍溪的泥土充滿力量,用難以想像的力量拉住雙腳,抵抗圓鍬的剝離。每每用圓鍬打破土層時,便對土與水之間互動產生的微妙狀態感到驚奇,明明是相當柔軟的質地,有時卻需要用力下鏟。我曾這條河的上游穿梭數次,在碧藍的溪水中滌去疲憊的暢快,如今在這樣的狀態下再次碰觸,所有的泥土像是被厭惡的垃圾不斷被運出,一時分不清哪裡不對勁。

  「有一隻青蛙!」

  夥伴再度叫著,我也再度趨前將牠捉出屋外,是隻指甲大的澤蛙。

  各種生命間的藩籬被洪水抹去,相信在每間屋子裡,都躲藏著純粹尋求生存的力量。

  然而人類花了好幾代構築這座水泥森林,無法輕易割捨,並沒什麼時間讓人浪漫的旁觀此地的消亡與新生,所有人想著的只是盡一切力量把這些土鏟出,將環境恢復到人類習慣的樣貌。這些土很快地將被清運殆盡,與各種垃圾堆積在城鎮的一角,長成另一座無人理睬的山。

   如果閉上眼,純粹聽著聲音,可能不太會感覺到洪水前後什麼的差別。家八哥、麻雀、赤腰燕仍在街角、電線上叫著,俯瞰著眾人忙碌;小雨燕、褐頭鷦鶯、紅尾伯勞、小彎嘴依然在早晨的光復溪堤岸內外活動,一如花蓮日常的聲景。也許對牠們而言,洪水只是改變了地表的狀態,要找到覓食、休息、繁殖之處,再往外飛一會兒就好了。

  一隻麻雀啣著巢材飛過眼前,如此自由。人們是否早在洪水來臨之前便已陷於各種泥淖之中難以移動?因此,除了持續挖掘,讓自己與其他人得以踏出下一步之外,剩下的只能持續觀察與記錄-新芽、足跡、屍體、卵...,在這片刻荒野裡尋找生命掙扎的痕跡,是唯一的平靜時刻,一如走在山裡。

2025.9.29 洪水過後第6天
堆積在窗溝上的豆類與玉米種子已萌芽。
2025.9.29 屋內的泥地印著老鼠足跡。
2025.9.29 破裂的自來水管線流出難得的乾淨水源
從屋內掘出的土裡沖出一隻死去的鞭蠍。
2025.10.1 洪水過後第8天,暫居於民宅內的澤蛙。
2025.10.1 福壽螺在民宅廁所的牆面上產了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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