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林保署邀請臺灣大學洪廣冀老師團隊策劃的「0km：重訪山林課」特展，10月在臺北市金山南路的臺灣總督府山林課職員宿舍開展。基於自己曾粗淺涉略山林課埋設森林三角點的歷史，並看到幾位臺籍林業人的參與而產生諸多好奇，便迫不及待前往參觀。展場雖然迷你，但簡要清晰地介紹山林課與其任務、成果，加上洪廣冀老師的解說，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
山林課的展覽讓人想起幾年前收集的一批老照片，其中一張合影有著明確線索－三人背後的帳篷印有篆體轉變的「總督府」、「山」、「第二四號」等字樣。而該篆體「山」字與山林課於森林計畫事業期間所埋設的「森林三角點」一面之山字一模一樣，指出這是與山林課相關的照片。
總督府官方文書並未發布過山林課的紋章，但這個山字已屬於山林課的符號。雖然他們在臺灣山區埋下了數百顆森林三角點，如今也吸引了許多基石愛好者，但了解其埋設脈絡的人仍屬少數。
在展場將這張照片送給了老師，感謝策展團隊的努力，也期待日後更多的發現。
為照片找到了一小段座標後，又有了下一個問題－「他」是誰？
當初看到這張照片時，也循著影中人（中立者）的面孔，繼續將有「他」在內的影像一併收入，嘗試重建脈絡。這些照片大多是求學階段與老師、同學合影，另外也有與妻子、友人的合照。然而這些照片都已從相簿撕下，如同被肢解，狀況好的還黏在黑色卡紙上，差的則是有摺痕，或者不慎撕破後用膠帶黏貼，造成不可逆的破壞。這些慘狀可能是由於比起以單一高價賣出整本相簿，若將照片分開拍賣，還有機會從其中幾張訊息明確的照片博得注目，以取得更高的結標價。
然而當相片被撕下後就此失去脈絡，大家各自拾取四散的碎塊，讀取片面的訊息，最終下場通常是在某個收藏家的角落腐爛消失，或是重組一個全新的故事。
重新拼湊座標的旅程從幾張訊息明確的照片開始，首先是一張標著「藤田恩師御榮轉紀念 1924.4.2」的師生合照。藉著曾看過的老照片印象，辨識出背景為藤根吉春銅像的基座，位在臺灣總督府中央研究所農業部（今臺電臺北市區營業處南側）。在臺灣總督府職員錄資料庫搜尋，推測「藤田恩師」為藤田友彥，於大正13年（1924年）由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農林學校轉至臺南州立嘉義高等女學校擔任教諭，而這張合照可能是在高等農林學校使用中央研究所農業部部分廳舍做為教室的時期所留。
另一張大合照標有「第一回卒業生送別紀念 1925」，其黏貼的黑色卡紙上則以鉛筆寫著「1925 林業科第一回卒業紀念」。
繼續順著高等農林學校的線索前進，此校前身為大正8年（1919年）創設的臺灣總督府農林專門學校，以培養農業與林業人才為目的，入學後前三年為豫科，後三年為本科，分農業科與林業科。大正11年（1922年）改制為臺灣總督府高等農林學校，分三年制的農學科與林學科。昭和2年（1927年）改名為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農林學校，昭和3年（1928年）併入臺北帝國大學，改制為臺北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部。此後又經過臺中高等農林學校、臺中農林專門學校等時期，戰後成為臺灣省立臺中農業專科學校、臺灣省立農學院、臺灣省立中興大學等時期，今日為國立中興大學。
在《臺灣總督府高等農林學校一覽》中可見歷屆畢業生名單，其中「第一回卒業生」包括了改制前的農林專門學校以及改制後的高等農林學校，其首屆都在大正14年（1925年）畢業，於農林專門學校時期入學的畢業生共9位，皆為臺籍，姓名與出身之州廳如下。
大正14年3月畢業
農業科 陳長清（臺中）、沈 銓（新竹）、解海晏（新竹）、邱漢城（臺北）、呂天賜（臺北）
林業科 張恩盛（新竹）、張全雪（新竹）、徐文書（新竹）、杜火炎（新竹）
這些都是總督府初次建構臺灣農林高等教育時所培養的本島人才，也是最可能出現在這些照片裡的人。由於未見此屆的卒業寫真帖，無從對照他們的姓名與樣貌。想到有些臺籍農林人才至戰後仍被留用，我便向洪老師詢問是否對他們的臉孔有印象，很快地在《臺灣林業人物誌》中找到一張杜火炎的照片，他剛好也是老師最有印象的人之一。巧合的是，比對不同時期的五官與輪廓後，幾乎確認「他」就是杜火炎。
隔天，我也前往圖書館借閱《臺灣林業人物誌》，持續比對後又認出徐文書，林業科首屆畢業生剩下張恩盛與張全雪仍待確認。
在這段尋人之旅前，對杜火炎就有些許印象。除了因其臺籍身分，也因為他畢業後進入殖產局山林課，正值森林計畫事業時期開展，在《森林計畫事業報告書》中的調查概況中，可見他擔任測量班長於臺灣各地進行境界測量、埋設森林三角點的紀錄。在每個森林三角點所屬的「冠字番號」中若看到「次杜XX」或「補杜XX」者，便代表這是由他擔任測量班長所埋設的次森林三角點或補點。
這些經歷也見於《臺灣林業人物誌》中，書中介紹杜火炎字啟峰，苗栗後龍人，生於民國前8年（1904年）12月24日，為本省籍最早期學習林業專門人才。關於他畢業之後的職涯，書中寫到：「民國14年畢業，即分發新竹州勸業課雇員，辦理苗栗、竹南、大湖及南庄等地的樟樹推廣造林和護林，因成績優異，未久升等為新竹州的森林主事，即為有官等的林務人員之一。隨後即調總督府營林所工作，率隊勘測林班界限，國有林事業區中之三角點多為杜氏所訂立，故有三角點杜之雅號。」
這段描述雖然也描述了杜火炎的測量專業，但部分經歷卻與臺灣總督府職員錄記載不同。從職員錄系統可知他於畢業之後，即大正15年（1926年）便進入殖產局山林課，一直到昭和7年（1932年）才轉至新竹州擔任森林主事，專職轄區內的林野取締，直到昭和15年（1940年）。
整理《森林計畫事業報告書》的紀錄，可以看到杜火炎在大正15年（1926年）山林課首次展開境界測量時便已參與相關調查，直到昭和5年（1930年）之間相當連續地出入山區。以下以時間先後列出他參與的測量行程、隊員等訊息：
大正15年（1926年）3月9日-10月23日
東勢測量區 班長(技手)佐藤文三郎、(雇)杜火炎、奧村三郎、(傭)平田敬次
大正15年（1926年）12月23日-昭和2年（1927年）5月7日
巒大測量區 班長(雇)山田剛生、(雇)杜火炎、平原喜吉、(傭)多湖瀧次郎、川波八郎
昭和2年（1927年）6月22日-9月12日
羅東測量區 班長(雇)杜火炎、(雇)奧村三郎、(傭)平原喜吉、平田敬次
昭和2年（1927年）12月25日-昭和3年（1928年）3月31日
八仙山測量區第一次 班長(雇)杜火炎、(雇)奧村三郎、張克明、(傭)川波八郎
昭和3年（1928年）10月4日-昭和4年（1929年）1月15日
竹東測量區 班長(雇)杜火炎、(雇)奧村三郎、張克明、(傭)川波八郎
昭和4年（1929年）7月21日-10月27日 99日
竹山測量區 班長(雇)杜火炎、(雇)白岩覺三郎、小野寺二郎、酒井秀彌、(傭)平原喜吉、川波八郎
昭和4年（1929年）12月15日-昭和5年（1930年）2月26日
阿里山楠梓仙溪測量區第一次 班長(雇)武元忠男、(雇)白岩覺三郎、杜火炎、小野寺二郎、(傭)平原喜吉、川波八郎
昭和5年（1930年）4月21日-12月31日
玉里測量區第一次 班長(雇)武元忠男、(雇)杜火炎、北島範次郎、平原喜吉、伊勢匡一、(傭)川波八郎
特別一提的是，同屆林業科的張恩盛在畢業後也進入山林課，因此在《森林計畫事業報告書》中也看到他參與測量的紀錄。不過他後來離開山林課，時間與原因不明，僅知他在昭和7年（1932年）擔任新竹州苗栗郡四湖庄擔任助役，昭和9年（1934年）則任四湖庄庄長。
以下也列出張恩盛參與森林計畫事業的調查足跡：
大正15年（1926年）3月9日-10月23日
東勢測量區 班長(雇)泉禎基、(雇)張恩盛、(傭)坂口義美
南投測量區 班長(雇)泉禎基、(雇)山田剛生、張恩盛、(傭)多湖瀧次郎、平原喜吉、坂口義美
昭和2年（1927年）1月14日-5月28日
北港溪測量區 班長(雇)近藤盛雄、(雇)張恩盛、(傭)多湖瀧次郎、坂口義美
昭和2年（1927年）6月22日-9月2日
宜蘭測量區 班長(雇)張恩盛、(雇)松尾敏一、(傭)中村廣、坂口義美
昭和2年（1927年）10月19日-昭和3年（1928年）2月5日
恆春測量區 班長(雇)張恩盛、(雇)松尾敏一、(傭)中村廣、坂口義美
昭和3年（1928年）3月2日-7月29日
埔里測量區 班長(雇)張恩盛、(雇)中野忠雄、(傭)坂口義美
昭和3年（1928年）9月10日-12月29日
內灣測量區 班長(雇)張恩盛、(雇)中野忠雄、村田巽、(傭)坂口義美
大埔測量區 班長(雇)中野忠雄、(雇)張恩盛、伊勢匡一、(傭)多湖瀧次郎
昭和5年（1930年）6月5日-8月3日、11月28日-昭和6年（1931）2月15日
林田山太巴塱測量區 班長(雇)寺西七郎左衛門、(雇)張恩盛、奧村三郎、(傭)多湖瀧次郎
杜火炎除了參與森林計畫事業的測量，也撰寫過一些文章，主要見於《林學季報 シルビア》。此刊物為「シルビア會」所編輯，由臺北帝大附屬農林專門部林學科、臺北高等農林學校，加上改制前的農林專門學校林業科等，林學一脈相關師生所組織。シルビア即雪山舊名Sylvia之假名，具有連結銀（silver）之純潔，以及森林（silva）的象徵。《林學季報 シルビア》刊登會員的林業研究與觀察，除了鼓勵本土的學術研究，也有連繫林業科師生的功能。
杜火炎在《林學季報 シルビア》創刊時便曾撰文〈シルビアの想ひ出〉，藉著他在不同地區調查時觀看雪山的回憶，在抒發景仰雪山之情的同時，對シルビア會的創設給予祝福。另有一篇〈蕃人の祭祀(僕の出張先の一日）〉，描述他於昭和5年7月前往玉里測量區，與イソガン駐在所（今卓溪鄉崙天派出所址）警察交涉雇用原住民事宜，卻正好遇到當地布農族人舉行ボアン．ミシヨラン之祭儀（文中指出為收穫祭），在調查受影響之餘，也將イソガン駐在所須知簿上關於當地布農族的年度祭儀記錄下來，供日後安排行程的參考。除此之外，杜火炎所撰寫的大多是關於三角測量實務與計算的學術文章，可知其專精處。
另一份與杜火炎相關的刊物為《共之會誌》，主要由同前農林教育體系下，共70餘位臺籍校友所組織的「共之會」發行。會名典出《論語．為政篇》：「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勉勵校友持續追求高尚品德。組織方面，以阿部文夫、八谷正義、野田幸豬等日籍教師為顧問，設有庶務、會計、編輯，以及地方委員，以簡單的人力與經費編輯《共之會誌》，邀請校友投稿日常生活所見、抒發感想，也登載師生近況，主要作為彼此畢業後維繫連結的平臺。
存於國立臺灣圖書館的《共之會誌》僅7期，自昭和7年（1932年）至昭和12年（1937）之間的卷期號之間有空缺。從中可見杜火炎抒發三十歲時的心情，也於會員動態中偶見他移動駐地、喪女、與妻子前往臺北等零碎片段。到後期的友人角度則會看到他有一種與山為伍、與世隔絕的印象。
這種逐漸與共之會的疏離，由於沒有更多訊息以及其他視角，無法得知這是由於杜火炎身為森林主事長期在野外工作導致聯絡不便，或者有其他生活或友人方面的情感問題所致，目前不得而知。
根據《臺灣林業人物誌》的描述，杜火炎於昭和15年後曾出任新竹林產興業會社技師，臺灣拓殖株式會社林業部太平山林場管理員。戰後則由行政長官公署工礦處與農林處林務局組成的監理委員會派為太平山林場監理員，負責代行場長業務。民國35年（1946年）調任林務局營林課治水股長，民國35年（1946年）林務局改組為林產管理局時，升任為森林治水課課長。但民國37年（1948年）8月便辭去公職，約集好友創立聯芳木業公司。民國42年（1953年）又組松興林業公司，經營林班伐木生產事業。卒於民國68年（1979年）5月14日，享壽76歲。
在這樣的尋人之旅中，重新認識戰前林業高等教育的初始，許多早期臺籍林業人的身影逐漸浮現，是當初收到老照片時未曾想過的延伸。當我一次次看著他們畢業前後的青澀模樣，接著進入山林課，到最後出現於《臺灣林業人物誌》的中老年面容時，總不自覺地將他們的山林與生活經驗填補於每個階段的差異之中。藉著照片與文字快速瀏覽他人一生的當下，也才感覺到時間仍不停地對每個人作用著，而每段被擷取的影像、文字之間，存在著無限大的空白。
戰前的山林書寫與文獻多從日本人視角出發，即使《森林計畫事業報告書》中記錄著許多臺籍林業人的名字，他們依然是相當模糊的一群人。這些由殖民政府培養出的本島林業人才，山與森林在其內心有何樣貌與轉變？對於人與土地之間的關係是否有別於殖民者的想法？
雖然解答了一些影中人的臉孔，但這些好奇反倒帶來更多惆悵。隨著相紙逐漸泛黃，我們能做的也只是在不停流動的時間裡，盡可能的留下一點點線索，等待著另一次想像的成長。
 |
| 疑臺灣總督府農林專門學校時期合照 前排右起第1位為杜火炎，後排左起第3位為徐文書，其餘人物待確認。 |
 |
| 臺北高等農林學校時期合照，背景為藤根吉春銅像，位於臺灣總督府中央研究所農業部大門前。 中坐者為助教授藤田友彥，後排右起第2位為徐文書，第4位為杜火炎，其餘人物待確認。 |
 |
| 〈第一回卒業生送別紀念 1925〉 第1排左起首位為徐文書，第3位為杜火炎。 |
 |
| 杜火炎於《臺灣林業人物誌》中的身影。 |
 |
| 徐文書於《臺灣林業人物誌》中的身影。 |
附錄：
以下參考《共之會誌》中常出現的人名，整理農林專門學校、高等農林學校、臺北高等農林學校，以及臺北帝大附屬農林專門部時期之臺籍畢業生名單，作為共之會成員參考。
※林業方面
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農林學校（舊制農林專門學校本科）林業科
大正14年3月23日畢業－張恩盛（新竹）、張全雪（新竹）、徐文書（新竹）、杜火炎（新竹）
大正15年3月24日畢業－陳東藏（新竹）、張龍福（新竹）、吳淇漢（臺中）、吳南枝（臺中）、吳席珍（臺南）、黃石崇（臺北）、賴紅蟳（臺北）、李春連（新竹）、林新發（臺北）、林祚祺（臺中）、劉阿忠（新竹）、詹昭乾（新竹）、蕭添財（臺中）
昭和2年3月24日畢業－陳乞（臺北）、張克明（臺中）、張添麟（臺中）、黃永馨（臺中）、黃溪旺（臺北）、黃萬金（新竹）、王添丁（臺北）、林阿財（臺北）、林芳荔（臺南）、李禮郎（高雄）、曾慶田（高雄）、莊松吉（高雄）、鄭述明（新竹）、楊昭粦（高雄）
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農林學校 林學科
昭和3年3月20日畢業－林遲產（臺中）、林開煥（新竹）
臺北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部林學科
昭和4年3月23日畢業－邱欽堂（新竹）
※農業方面
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農林學校（舊制農林專門學校本科）農業科
大正15年3月24日畢業－陳毓琳（新竹）、陳其昌（臺北）、陳鐵（高雄）、潘源（臺北）、吳昆布（高雄）、黃圖（臺中）、羅上（高雄）、劉清標（高雄）、謝全份（臺北）、游克昌（臺北）
昭和2年3月24日畢業－陳炳儒（臺北）、陳加盛（臺北）、吳友經（臺北）、日向武夫（花蓮港）、彭作霖（新竹）、黃永彰（臺中）、黃增海（新竹）、許木堂（臺中）、オカ（花蓮港）、王謙裁（高雄）、李期鐘（臺南）、李洪郎（高雄）、レンサイ（臺東）、林泉水（臺北）、劉阿強（新竹）、劉秋冬（臺北）、蕭次郎（高雄）、鐘進賢（高雄）、周煥章（臺中）、周錦（臺北）、蘇辛壬（高雄）、蘇春富（新竹）、鄭朝鳳（高雄）、游福興（新竹）
註：此屆至少有オカ與レンサイ兩位原住民，日向武夫可能也是原住民，族別不詳。從《共之會誌》中的動態推測オカ的日本名為岡一郎，曾任馬太鞍公學校訓導；レンサイ日本名為志波巖，曾於臺東廳庶務課、卑南公學校、馬武窟公學校、大馬公學校、都歷公學校等地服務。
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農林學校 農學科
昭和3年3月20日畢業－陳茂詩（臺中）、趙珍（臺中）
臺北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部 農學科
昭和4年3月23日畢業－張悌（臺中）
昭和5年3月20日畢業－王映（臺北）
延伸資料：
林務局局誌
第七節 臺籍林務人員名錄
https://www.forest.gov.tw/0001250
Sylvia derives from Latin "silva," meaning "forest" or "wood"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