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ma Nabu在好幾年前便提醒大家,從內本鹿道路起工的大正13年(1924年)算起,2024年便是「國家進入內本鹿」的一百週年,是一個回顧時機。
我起初對這訊息並沒有太多想法,只是期待看見族人會如何面對這段歷史。大多數人對於國家的存在習以為常,我也是在接觸內本鹿之後才去思考這些議題,回想過去經歷槍枝臨檢事件、檢查哨的阻攔,看著Tama Nabu、Panai、Mayaw等人因傳統領域劃設的問題在臺北延續了7年的抗爭。而每一年看著族人復返,重建與土地的關係,才又慢慢理解從山裡生長出的Bunun,在國家影響之下的過程與圖像。
大約三四月,曼約了一次討論,提到想在今年準備關於內本鹿古道百年的活動,請我想想是否有關於內本鹿古道百年的籌劃內容,預計在9月底展出。我覺得自己只是Kaviaz,這些事若從族人自己的角度訴說會更合適,然而眼下大家各自忙碌,大概也抽不出心力做這些準備,但心底還是想接受這個挑戰,於是便接下這份任務。
雖然Mamahav的展示空間只不過是一面牆,極為有限的空間,更需要思考哪些內容需要被呈現。由於基地內已有2023年「回首來時路」的展覽內容,資訊量已相當豐富,加上《山上的布農學校》還熱騰騰的放在書架上,我也不再將這些基礎資訊重複貼上。內容方面,圍繞著道路起工百年的出發點,挑選了道路開闢後進出的人、道路帶來的影響這幾個基本要點。
回溯內本鹿道路的本質,是國家為了掌握地理、人、物產等任何需要由納入管理的資源,借此延伸力量的手段。族人經歷種種文化交流與衝擊,最後被迫離開祖居地,百年回顧的當下,必然無法脫離國家力量對原住民文化影響的批判,不過我想先避免直接擷取因果將之簡化成原住民與國家的二元對立,也期望能找到一條從悲情漩渦中脫身的途徑。
反覆思考國家的本質為何,不脫是隨著人口成長,社會極致分工下的集合體,人們也不知不覺將某些意識形態、認同、責任,寄託在少數人身上。這像是一種不停吸附依賴而成長的巨獸,人將自己的某些基本權利託付給其他人使用,發揮更大的力量。不同人群也藉著各種信念或主義,培養出各種巨獸來對抗,進而陷入無止境的循環。
但即使國家這個概念突然被消滅掉,不停尋求依賴的人性遲早也會成長出另一種巨獸,如此過程不免令人產生無限輪迴的悲觀,只能不時提醒自己抵抗巨大的依賴,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或許是其中一種回應。從Bunun的角度來看,那是在自然的滋養與啟發下成長,能夠理解生命的流動、生命之間互相尊重,不停在自然裡奮鬥的人。
反映在想像中的是印在各處的太陽旗,以及自由飛散的Hypis。內本鹿的族人們於大正15年(1926年)3月9日來到里壠支廳參加內本鹿道路完成祝賀會,看到色彩繽紛的萬國旗飄揚時,是否已理解國家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部落?
內本鹿的歷史也是臺灣的歷史,島嶼上的所有人都牽連其中,只不過大多在「族」的框架內討論時,常產生了這與我無關的錯覺。因此,嘗試把道路的開闢以致於國家的影響,讓每一個人都能共感。
為此還需要模糊更多界線,設定「山亦是海」,是為了強調人類在海中若不掙扎便會沉沒的自然反應。其實在山中亦是如此,為了生存而掙扎是人類在自然中的本能,在山林中成長的Bunun,正提供了我們思考身為人類,面對挑戰而不停做出回應而塑造出的樣貌。而我們因不停依賴而累積的文明,構築出一座避風港,讓人逐漸忘記如何掙扎,也忘記與自然之間最原始的依賴。
道路就像一條最顯眼的繩,在海中掙扎的人們,很難不去抓著。
有些人會試著思考放繩者是誰?意圖如何?也有些人已無力掙扎,為了生存不得不一直抓著。原本抓著的繩子也許在某一天鬆開了,而又得繼續掙扎,直到另一條繩子出現。
我想人們就是在這樣的大海裡浮浮沉沉,於是許多圖像開始出現在腦海裡.....
一道大浪的起始,源於大正15年3月9日的內本鹿道路完工祝賀會。從官員的致詞可以看到官方將道路開闢視為使原住民有更「便利的交通」、「獲得指導與保護」等建設,諸如此類以善意的話語。我們無法判斷這種善意是否真心,也不確定聽者對這些說詞是否認同,或許在族人同意道路開闢的當下,就開始顯現每個人不得不被當下情勢推進的無奈。
三個小子題分別是「國家巨掌的牽引」、「深林拾光」、「烈日之下」。
在內本鹿道路這條繩上牽連的人們,警察自然是其中要角。從大家都身為人類的角色來看,我也視他們同為抓著繩而掙扎的人們,也許是為了家庭,或是願意遵從國家指引來改變原住民。
道路完成的同時,也另一群人帶著某些好奇或興趣而來,在他們心中的黑暗之地裡,尋覓調查自然或文化,他們眼中山便顯得多樣而繽紛。
接著再談到國家的撫育措施對原住民的文化影響,這部分我也無法定論這些影響的「好壞」之分,純粹從道路作為加速文化輸送的狀態下產生了哪些變化。畢竟Bunun從未真正封閉在山中,他們與其他族群的交流與互動在日本人來之前便持續著,自由的選擇交流對象,只是這些管道多由國家所控制,並有系統的輸入某些訊息。
大浪的末尾,是以內本鹿事件作為拒絕被繩牽引的代表。當Haisul Takisvilainan與家族成員一行15人發動襲擊後,遁入卑南主山的那段日子,給了我很多想像-當年57歲的他,見證並經歷著國家力量進入內本鹿的過程,理應能理解抵抗的風險與後果,但他依然為了返家而行動。而行動的3月9日,正好也與15年前的祝賀會做為對比,身為Halipusung的勢力者,Haisul很有可能是當年被邀請下山參加祝賀會的其中一員,他選擇這天行動,是否是一種加強語氣的控訴,相當耐人尋味。
雖然他們最後仍接受族人勸誘下山投案,不得不再回到山下的瘴癘之地,但我私心把他們在山中的1個月,想像成一種奮力掙扎追尋自由,而在波瀾之中終於獲得一時平靜。
這些呈現,都是希望大家在走在古道或駐在所時,不再純粹藉著視覺上帶來古老的思古幽情,而是需要尋找這些發生過的事,思考我們自身在當代國家的保護下還有多少的獨立自主?那些令人感到心安的依賴是否讓人忘記掙扎的本能?那些以善意包裝要幫助人們的繩子,是否是某種束縛?
我們不可能脫離依賴而生存,但什麼樣的狀態又算是獨立呢?
自己至今仍不停摸索這些意義,至少在內本鹿的歷史裡,能夠看到人們意識到壓迫或生存危機而奮起行動與實踐,這樣掙扎的本質還在某些人的身上流動著。
最後,這個展的完成,要感謝內本鹿的山與人,所有活動的工作人員以及來參加的人們,也感謝我自己,願意在緊迫的兩三個月之內生出這些東西。回顧過去幾個月的極度焦慮,呈現上有諸多不完美之處,但我願意把這當成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帶著它一起前進。
我真的真的真的很佩服你的能力與堅毅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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