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聽完山社學弟在東華的分享,驅車回到豐裡的路上,一時興起轉進平時遛狗的鄉間小路,看看晚上的鳥兒。
遠光燈照出一隻隻像雕像般停在路面的夜鷹,直到車子相當逼近才飛離,車窗外也傳來白腰草鷸的叫聲,哨音清亮,在暗夜裡劃出一道道清晰刻痕。
棲息於臺灣島的三種松鼠中,長吻松鼠對大多數人來說較為陌生。分布範圍上,牠不像赤腹松鼠能在平地與城市、公園中與人為鄰,身處中海拔若沒仔細看到牠胸腹的毛色或尾巴的「蓬鬆度」時,又容易與赤腹松鼠混淆。長吻松鼠棲息的海拔範圍與其他松鼠重疊不少,卻不像赤腹與條紋松鼠那樣容易察覺其鳴叫,不知是其族群量本來就較少,還是本來就不太發出聲音。
雖然如此,長吻松鼠的叫聲其實相當容易辨識,聽起來就像某種按壓可發出聲音的玩偶,聽來有些逗趣。
※ 雲稜山莊,兩隻長吻松鼠與臺灣噪眉、黃胸藪眉一起在潮濕的森林中活動時的叫聲,可能帶有些警戒意味。
夜半,打在帳棚上的水滴頻率有了些變化。
「雨還是來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變化,倒也不以為意。若像預報顯示那般,這波鋒面過後,天氣也會開始轉好。只不過安排了三個完整的工作天一一調查關門山南北方的幾個地點,扣掉昨天和明天,今天似乎只能在窩在帳裡,感到有些可惜。
三年計畫裡,關門山區算是最後一塊拼圖,因而對這次行程抱有相當大的期待。為了把握珍貴的調查時間,在前天抵達這裡時,便試著在天黑前的幾個小時下切溪源調查;而昨天運氣也不錯,上天給了許多無雨的空檔,使我們得以在檜木林裡的美麗溪谷愜意調查。關門山區水線頂點的海拔似乎較低,雖然每次回程都要爬升三百米才能回到營地,但想到又收集到幾筆紀錄,依然甘之如飴。
梅雨即將到來的時節,山中流竄著一股奇特能量,讓萬物有著無限動力,無處不見繁衍後代的躁動。鷹鵑徹夜鳴叫,不時將人拉上夢海表層,半夢半醒間與天明銜接,接著響起更多鳥鳴,滿滿佔據24小時的音軌。
一早便暫別隊友出發,執行時限內的調查。每個定點總是一筆接一筆不停歇的記錄-白耳畫眉、白尾鴝、黃胸青鶲、冠羽畫眉、繡眼畫眉、棕面鶯、黃腹琉璃.....,此起彼落的音符在森林裡四處飛舞,即使雙眼不擅長尋覓鳥蹤,卻能從耳朵清晰感覺到牠們的存在,身處一場令人精神飽滿的盛宴。
靜默利於傾聽,不習慣邊走邊聊天的我,在這裡感到相當自在。徜徉在無數未知訊息中,嘗試解讀其奧秘,哪怕是理解了千萬分之一的語彙,或是接受到新的聲響,都有著認識新朋友或讀懂對方想法帶來的滿足。
突然,一種特別叫聲如箭般穿透綠林而來,轉移了所有注意力。
「咿~」「咿~」的單音有點像獼猴叫囂,卻帶點山羌吼叫之感,且更加尖銳、嘶啞,每次間隔數十秒不等,從上方不遠處傳來。拿出錄音筆將這訊息帶回山下,縱使音量至此已衰減得相當微弱,仍希望日後能夠找到答案。
過了半分鐘,卻感覺到聲音從上而下越來越近,查覺到牠其實不時移動著,於是停下腳步等待其蹤影。
3月春暖,中旬響起北方中杜鵑的首鳴,迎來山鳥的繁殖季。不絕於耳的鳥語,也暗示著螞蝗隨氣溫回升而蠢蠢欲動,走了半天總算脫離其侵擾,來到溪畔一處空地安營。前幾年來到此地數次,此時環顧四週卻感受到不少變化,原本的溪床長滿虎杖且濕滑無比,在去年圓規颱風帶來的豪雨沖刷後,變得空曠了些,石頭上的青苔藻類也被磨去不少,反而沒那麼難走了。
雲霧籠罩的中海拔溪谷,兩岸檜木盡是苔蘚與地衣垂掛,更顯濕潤。日落前,霧雨暫歇,沿溪漫步,忽見一顆溪石附滿綠色物體,蹲下細看,心底隨即驚呼-這些隨水流擺動的海帶狀藻類,無疑是尋覓已久的Prasiola sp.!
回到帳篷喚來隊友一觀,作些簡單記錄-生育地海拔約2000m,水溫11.7℃,氣溫12.5℃;葉狀體多呈狹披針形,邊緣波浪狀,寬1~3cm不等,長度5~20cm,亦有將近30cm長的葉狀體,數百株密集生長在一1米大小的岩石上,多數沉於水中,順應水流而伸直,也有生長在較淺處的葉狀體不時與空氣接觸。近拍可見深淺不一的綠色區塊,有些氣泡在皺褶內滾動著,也許是光合作用所產生。續往上下游尋覓,也只見另一小群,生長處的流速因無儀器可測量而不明,但並不和緩,反而多是水流沖激之處....
令人驚喜的Prasiola sp.溪菜族群,種類待確認。 |
龍膽科龍膽屬Gentiana總是高山旅程中最吸睛的花朵之一,但有些種類也會生長在中低海拔,臺東龍膽Gentiana tenuissima就是其中一員。不過她最吸引我的原因在於其模式標本恰好採集自壽豐地區,卻從未仔細尋覓,反而是其他中高海拔的龍膽屬成員都逐漸齊全後,才發覺資料夾裡少了這個離家最近的種類。
剛踏入2022年沒幾天,來到櫻花盛開的二集團,看見新闢的停車場,行過藤枝的土石路,在捲揚的黃沙裡依然嗅得到元旦連假人潮的氣味,慶幸著我們的工作沒有碰上跨年出遊的狂潮,在一個不用擔心太多人打擾的狀態下開始。
從特生試驗站到石山秀湖,再越過石山來到東鞍,這幾年走訪南一段與石山秀湖的人也越來越多,踏實的山徑與紛飛的路條就像無法避開的視線,直到石山東鞍之後離開慣行路線才卸下這樣的壓力。
柚時常回憶起大學登山社行走南一段的往事,那趟山旅天氣惡劣,幾乎在雨中度過,冬季的寒冷潮濕有如一場試煉。巧合的是,我在同一段期間在北大武山,也面對這場冬雨的考驗,原本要越過稜線前往比魯溫泉的鬥志,終究被消磨殆盡,換來檜谷山莊的幾夜糜爛。數年後,無意間聊到這場雨,牽連起彼此經歷,到今日仍感緣份奧妙。
當時南一段仍循石山工作站出入石山林道,四輪車輛可通抵溪南山下苗圃。柚記得工作站木屋雖呈老態,雨水不時從縫隙鑽入,但還是能找到一角安頓。只不過,這也就是她對此地僅有的印象了,剩下的就是濕與冷,關於一旁的森林與小溪長怎樣,都只能在接下來幾天慢慢找回。
來到這裡除了補足調查的空缺地帶,也趁這個機會探究瀧見駐在所的位置。去年拜訪了幾個內本鹿古道西段的駐在所,雖然確認了一段古道與林道重疊的部分,但瀧見與檜山卻還有許多疑點。無論是工作站或駐在所,這些不同年代的空間都引人好奇前去翻閱。
霧氣聚積,在天色尚明之際,終於得以告別數小時的顛頗,在產業道路旁的一處空地安營。鑽過芒草,看見人造林底的植被稀疏,地形平坦,穿插其間的道路遺跡在幽暗的林下更顯清晰,舊地圖上標示的「サラマオ鞍部」,顯然有些故事等待發掘。
這裡是北港溪與大甲溪的分水嶺,也是合歡與白姑山群間的最低鞍。在《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の研究》的〈系統別分布圖〉中,學者忠實保留著「Biyokun」此一傳統地名,也與《大甲溪流域(slamaw)司拉茂戰役調查與研究》中,由族人所口述記錄的Kuri Byukun相印證,但語意與緣由仍待查。
鞍部是與山峰相對的明顯存在,也常是人類依循本能在遷徙時所選擇的通道,鞍部因此在年復一年的腳步裡,疊加著古老而厚重的印記。從Binsebukan到Mlepa、Slamaw,以至於更北邊的Sqoyaw、Piyanan,為了尋覓新天地而不停翻越,成了一種族群精神。
然而這種翻越的精神,也被殖民者以佔領或控制作為行動意志所貫徹。日人同樣看見了鞍部擁有的交通效率,使它成為探險、征討行動入侵的缺口,不只是サラマオ鞍部,サクサク鞍部、シルビヤ鞍部(後稱ピヤナン鞍部,今思源埡口)都是類似的存在。當遷徙的通道轉變為軍警輸送路,而國家所傾注的能量蓄積得如此迅速,自此宣洩而下的歷史洪流也越過一道道稜線,襲捲著這裡山與人。
《臺灣高砂族系統所屬の研究》〈系統別分布圖〉 標示有サラマオ鞍部與Biyokun之傳統地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