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補石牆
剛抵達家屋時,發現側牆與背牆各破了大洞,無數石塊堆積在室內。原本猜想被野豬或熊破壞,但屋內物品與糧食完好,也看不出動物出入的痕跡。想想家屋的石牆已承受了十幾年風雨、地震,總會變得脆弱,只是我們不容易感覺到。
破洞讓家屋變得光亮了些,陰雨時能看著霧氣飄進,早晨則由柴火的煙霧與陽光構築出一道道散射光線,彷彿光之樑柱,有種詭異的破敗之美。然而住在家裡卻放任牆壁傾頹實在說不過去,便決定花幾天將大洞補好。
把散落的石塊依大小重新排列,從底部開始堆疊,將最厚實的石塊安放在崩毀部分的下緣作為基礎,開始一塊塊往上疊砌。這才恍然大悟,過去曾看到某些家屋的牆壁呈現彎曲、不規則型,或許是修補的痕跡。
堆疊石牆有點像積木,拿起一塊塊板岩、片岩、砂岩,有的光滑,有的粗糙,有的鋒利,不斷嘗試擺放角度,直到與相鄰石塊達到最有效的摩擦與平衡,也像是作畫、雕刻,沒人能預知這些積木最後疊起來的樣貌,也幾乎無法複製,這樣的創作總令人陶醉其中。
有時會觀察仍完好的牆,從中摸索前人堆疊的技巧。家屋的牆應奠基於第一次重建,有些石塊需要兩人才能搬動的大小,至今仍穩固的鑲嵌其中,既能穩固地壓實下方,也能作為上方的基礎。想到這些石塊都曾經歷前輩雙手,便能感覺到一股溫暖,所謂石板屋更有「溫度」,或許就是這種感覺。
將隨著石塊傾倒而出的砂土一層層倒入石塊空隙,也能增加摩擦力。耙取砂土時,能發現許多胡桃、櫟樹的種子,都是被老鼠們帶進牆中的糧食;混雜在砂土中的許多紅色塑膠繩、糖果紙,則是老鼠們叼進牆中,與落葉、枯草一起鋪成被窩的材料。家屋在一年之中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有人在,牠們便成為常駐房客。
最後的工作天,近午傳來一聲雷鳴,是難得能在冬天聽到的聲響。隨之而來的雨聲越來越密集,下起一陣滂沱大雨,逐漸沖散上午的陰鬱。雖然雨滴仍滲入屋頂石板的間隙,讓屋內也滴答作響,但有一個避風的空間已讓人很感謝,也很佩服過去的族人可以疊出抵擋大雨的屋頂,這些不可思議的工藝流失殆盡,如今要重新找回卻要花費更多力氣,或者,也要期許自己藉著無限的潛能創造新的工法。
不知不覺中已補完破洞,時間在專注的勞動中飛快流逝,雖然看著重新堆疊的牆面不甚滿意,與原本完好的牆之間有明顯區別,但累積了一些經驗來面對未來的倒塌,讓抓握石塊的手感持續殘留在指尖、手掌,這或許是人與屋之間本該有的互動吧。
默契
抵達家屋後,便不再以分秒度量時間,如果必須看現在幾點,那也是為了紀錄我們觀察到的自然運作,是否存在某些規律,時間夠久,就能編出一部屬於自己的自然曆。
放心關掉手機鬧鐘,因為知道臺灣山鷓鴣或繡眼畫眉會在天亮前幾分鐘開始鳴叫,張開眼睛已能看見牆外天色微亮,起身到爐灶邊重新起火時,白耳畫眉、綠畫眉、黃山雀、青背山雀、紅頭山雀等山鳥們也會陸續加入鳴唱的行列。
而天黑前,這些鳥兒們又陸續回到夜棲點,這時又會有一陣喧鬧,偶有黃胸藪眉或大彎嘴的叫聲從西邊的河岸傳來,牠們幾乎不進來Taki Vahlas的森林裡,只能從這時的鳴叫察覺牠們的存在。
即使有幾天明顯變得濕冷,這些鳥兒時鐘依然運作著,只是會延遲一些,或者提早休息。但山中作息不用打卡,少一小時,多一小時,都跟隨自然變動。
小卷尾依然是非常引人注意的鳥,每年都一定能聽到牠們在家屋旁的枝頭上鳴唱。不知道每年來訪家屋的小卷尾是否都是同一對,或許他們早就認識這裡的人們,只剩我們還沒好好了解對方,因此每天都會花點時間觀察。
牠們總是在日落前一兩個小時飛來家屋前的枯枝上,其中一隻時而唱出婉轉的歌曲,時而模仿花翅山椒鳥、臺灣藍鵲、熊鷹、松雀鷹等鳥類的叫聲,就像開了個人演唱會,也充分展現鳥類模仿的地區差異,畢竟我還沒在北部聽過小卷尾模仿花翅山椒鳥的叫聲;另一隻小卷尾較少鳴叫,但也會與鳴唱個體同進同出,最後在日落前的幾分鐘,飛往家屋後方的森林裡。觀察幾天後,幾乎可以預測牠們來去的時間。
很想在山下的家那樣,從日月規律的運轉,帶動著動植物的生長、移動,年復一年的累積這些鳥兒們與生活的連結,也創造一份Taki Vahlas的農民曆。然而現實並不允許我待在這裡如此長久,只能在短短一個禮拜內,盡力從充滿訊息的河道裡,擷取、歸納出一點點節律。
這裡也不只有這兩隻小卷尾,當牠在家屋前鳴唱時,也可以聽到河邊傳來另一隻小卷尾的鳴唱。我不知道這是彼此炫技,或是通風報信,放送著人類的一舉一動,畢竟小卷尾在秋冬季結群的山鳥中,確實有點像是哨兵,有一次在家屋聽見熊鷹的叫聲,抬頭雖然看見是一隻小卷尾在模仿,同時卻也看見一隻熊鷹在家屋後方山稜盤旋。無論如何,有些訊息一直在流動著。
從前會下意識以自然科學的角度探究牠們的行為,認為這必然與求偶、覓食等生存本能相關,尋找其間的因果關係。但接觸原住民族與自然萬物的互動後,又開啟了另一個角度,像是布農傳統中聽到領角鴞的叫聲便代表部落有人懷孕,或者是以繡眼畫眉的叫聲、飛行方向作為出獵吉凶的占卜;去年與霧臺鄉佳暮、大武部落的魯凱族人一同前往Dalupalingi(漢人稱之為大鬼湖),從長輩聽到的許多慣習也啟發了許多思考。族人提到以大彎嘴的叫聲判斷出獵吉凶,依其叫聲型態、飛行方向來決定行動,甚至也有試圖扭轉凶兆,嘗試讓大彎嘴改變飛行方向讓出獵行動得以繼續的作法。
當這些鳥兒的存在成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種信仰時,感覺到更貼近牠們了些。
我們學習的現代知識體系並無法從中歸納這些因果關係,將人抽離為旁觀者,被自然科學或人類學家編寫成一條條的慣習,雖然是一種保存文化的方式,卻有點像教條,或者成為一種刻板印象,回過頭來綑綁住紀錄的對象。人與鳥、人與人、人與萬物彼此的關係也會持續演變,但在科學當道的現代卻好像停滯了。
這些鳥占的規範看似毫無邏輯,卻經過長久的經驗累積而成。這可能是源自於一個人與大彎嘴相處的經驗,進展到一群人與大彎嘴的經驗,最後揉合出這樣的默契。重點已不再是大彎嘴能否確實告知吉凶,而是牠本身成了一個族群的共同語言,是一種有大彎嘴以及這群人生活的山林才聽得到的語言。換到其他地方,繡眼畫眉、領角鴞也和布農族建立了專屬彼此的默契與語言,與其他族群又建立的另一種默契。文化乘載於這些生命之上,越豐富的自然環境,理論上也會孕育出多元的文化。
然而這些文化經歷國家力量衝擊後,被迫遷往平地,或者鄰近強勢文化族群,後果可想而知。少了這些生命,或者遷移到沒有這些生命的地方,就沒有這些文化,或者慢慢消失。
過去的小卷尾被族人看作是吵鬧聒噪的象徵,如今的觀察或許又會有不同,當我們意識到這些文化危機,再度返回山林時,是否還能用相同的態度看著這些鳥?重現學者或耆老紀錄過的文化時,能否有些新的創造?
集團移住後又經歷了造林、伐木、禁伐的時代,環境持續變遷,生命來來去去,或許重點在於如何建立新的默契。
Tama Nabu這幾年經常說:「回家行動不只是在Kalumah(興建家屋),還要Kaasang(建立部落)」。
我對此最初的理解是Kalumah即硬體建設,而Kaasang即重新凝聚的力量,擴大對回家行動的認同感。這個概念似乎適用各處,每個人、家庭、聚落、城鎮、國家,都像是一個Asang,各自攀附著某些認同的價值而生,或者彼此交錯成一個複雜的網。Asang無所不在,彼此會融合、分裂、衝突,而回家行動便是回顧過去被稱之為國家的巨大Asang強迫遷出的歷史後,重返孕育山林智慧的祖居地。
我很好奇每一年的隊員組成都會改變,大家平時又生活在山下的Asang,彼此各有不同的信仰與生活方式,從回家行動所建立起的Asang會是什麼樣子?
我想像中的Asang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累積共同經驗而形成的群體,它並不是像社團、政黨、宗教、國家等依循共同信念或意識形態的群體,也不是因排斥、反抗國家而生的群體,這樣的依賴與凝聚力都太過脆弱,只需要簡單的信仰問題便會瓦解。
時而思考何種支柱能夠讓Asang攀附、成長,現階段的我只相信土地、自然才能作為依賴的對象。順應自然,在不同的環境觀察、理解、適應、溝通,因而長出不同的Bunun,進而長出不同的Asang。回家行動的Asang,必須根植於內本鹿的土地。
但把回家行動的Asang縮限在內本鹿的土地似乎也不合理,畢竟行動持續在TakiVahlas與Pasikau,甚至是更遙遠的地方之間來回,換個方式想,在回家行動中已產生一個超越地理空間的內本鹿,隨著Asang成員的思考而拓展。也許Asang早就形成,在任何一處大家生活的空間,並且持續變化,也沒有終點,我們能做的只有持續行走與陪伴。Asang的人們來來去去,是否存在能夠穿越時間與空間的語言,傳達著Asang依附於自然的信念呢?
每天造訪家屋的小卷尾以及鳥兒們似乎是個提示,這裡的一草一木,蟲魚鳥獸,其實一直傳遞著大家都看得見的記號,發出我們聽得見的語言,訊息看似雜亂,但與一群人在此行動共同累積的經驗相融合後,轉變為這些人才能理解的語言。
離開家屋前的前夕,看著小卷尾又像往常飛往後方的山裡,想到下次要再見到牠們,又是一年後的事,然而一旦開始與這裡的自然建立默契,或許就會開始生長出屬於回家行動的Asang。
星光
沒想到可以一天從壽爬回小禿山北峰西側的揹工路,索性在海拔2100m的小溪旁安營。這裡雖然海拔較高,氣溫比Taki Vahlas低許多,但上次住在這片森林裡已是九年前的事了,在回到林道的前夕,還是想在這裡多多感受原始林獨有的氣息。
這裡被族人們稱為「下麵店」,因為有水,會在此煮麵,是非常直白的地名。有下麵店,也就代表有「上麵店」,位在揹工路海拔約2250m,該處原本也有一道小水流,但記得從內本鹿14或15年之後就逐漸枯竭,已經好幾年沒在上麵店看到活水了,下麵店也因此成了這段路上最重要的水源。
下麵店的營地並不大,甚至只能算是揹工路上比較寬一些的小空地,但兩人一狗睡起來剛剛好,拉起外帳,在腳部放上一根阻擋下滑的木頭,往前望去是大樹林,舞動著與人造林全然不同的曲線,自然而然的線條總是令人感到更舒適。
夕陽西下,雲霧漸升,除了遠處褐林鴞的陣陣低鳴外,森林一片寂靜,但又好像開始聽到一些聲音,這時才發覺小溪流動著的聲響。
這裡不像Taki Vahlas總是能聽到溪水聲,而且今年河道的些許變化也反映在溪水的背景音上,那些重新生成的落差與小潭發出的聲響頗有力量,在家屋門口便能感受。或許也因為聽了十多天的溪水聲,下麵店的小水低語更有一種令人格外平靜的力量。
拿出錄音筆試著帶回這些聲音,也蹲坐一旁看著這片森林。這裡有許多高大的長尾栲、森氏櫟,天空幾乎被他們的樹冠遮滿,逐漸與漸暗的天色融為一體,但天色尚未全暗,一時興起脫下眼睛觀看天空,此時發現穿過億萬個葉隙的天光,讓森林有如燦爛星空。
眼睛戴得太久,都忘記偶爾要看看沒有眼鏡的世界,但天色暗得快,戴上眼鏡時,已被黑暗包圍。
回到火邊添些柴,點亮另一種星光。長尾栲的枝條雖然好燒,但是發光發熱的速度緩慢,似乎很容易累積出藍色的火焰。
有褐林鴞的森林,飛鼠應該也不會缺席,但從頭頂傳來的叫聲卻有些特別。耐心等到牠再叫了幾次,才確定是隻大赤鼯鼠,反而未見中高海拔的白面鼯鼠,實在是很有趣的紀錄。
黑幕中有黃色火星閃耀,仔細追著,才發現是螢火蟲,小心翼翼捉到一隻,是從前在延平林道上也看過的神木螢。雖然最多只看到十幾隻,而且不到半小時就不見蹤影,有這些螢光點綴冬夜,與葉隙、火光一起成為下麵店的回憶,原始林裡的星空從未停止閃爍,只是要靜心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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