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日 星期六

  又到了甜根子草與五節芒接連盛開的時節,漫步於米棧到月眉之間的花蓮溪堤防,看著寬闊的溪床與縱谷山景,總能感覺到些許壓力似乎能順著河水流去。看似單調的溪床,其實也隨著四季而展現極為豐富的變化,這些訊息或許相當不起眼,得多用點力察覺,一旦抓住這些訊息,就能看見這片荒野的力量。

  回想最初是誰引領我來到這裡看見這一切,或許是那隻繫著腳環的魚鷹。

2022.6.1 黃色腳環個體

  每逢二期稻作即將收割之際,為了趕鳥而不時響起的炮竹聲,總是嚇得阿幹不敢外出,只好再找離農田更遠,聽不見炮聲之處才能安心散步。

  下意識的逃離城鎮,轉往僻靜小路,接上花蓮溪左岸的防汛道路。這段路就像飛機跑道般筆直,與堤防一同延伸數公里,只要離開砂石車使用的路段,就有著躺在道路中央小睡一會兒都不用擔心有車經過的自在。

  堤防像牢籠般禁錮著花蓮溪的力量,原本從海岸山脈到接近壽豐市街寬約2-3公里的區域,都是花蓮溪的行水區。人類攻城略地,建立堤防後,行水區退縮到剩下約800米的寬度。人類取得堤防保護後,在新領地內開墾農田、魚塭、渡假樂園,逐漸遺忘這裡原本是會被溪水沖刷殆盡之地,平時花蓮溪的河道只有兩三百米寬,有時像是散開的棉線,四處分流,只有在豪雨帶來豐沛水量,讓溪水匯聚成一片褐色汪洋,與消波塊碰撞出恐怖的水花,並發出能傳達數公里的低吼時,人們才會稍微回想起堤防所囚禁的力量有多麼巨大。

  然而這種狂暴的狀態可能只佔了一年中的百分之一,堤防西側有著由牧場、草澤、農田、次生林等環境交錯的地景,吸收了大多數於台11丙線飛馳的車聲,堤防上感受到的步調視花蓮溪水的流動而定,時緩時急。

  「這裡是最容易看到魚鷹的地方。」

  十多年前剛來到東華時,指導教授帶著大家到月眉大橋看鳥時說的這句話,不知怎地記的很清楚。雖然一開始只看到鸕鷀、花嘴鴨,對魚鷹的認識僅來自某裝備品牌的商標。即便有隻魚鷹飛起來,也只是跟著大家一起拿起望遠鏡,看不出個所以然,畢竟,當時連為何要念研究所都不知道呢。

  想來真是弔詭,兩年之後放棄學業,重新在不同的知識體系裡培養與自然建立連結的技巧,反而獲得更多感受,回到這片溪床尋覓魚鷹,變成一種自己要求的功課或訓練,或者是對牠們的出現產生期盼。

  從上游隨著洪水輸送而來的漂流木,在水位降低後,像擱淺的船隻散佈在河床各處。在這些殘骸間來回搜尋,相當容易找到停棲於上的魚鷹,有時牠們就靜靜的停在木頭上休息,有時候也會看到牠們在上頭吃著抓來的魚;有時候牠們也會直接停在河床上,與無數礫石合為一體。

  我有時會走下堤防,在河床上與阿幹奔跑玩耍,也透過甜根子草叢的空隙,窺看停在漂流木上的魚鷹。

  在眾多的漂流木中,有一根長近10米的木頭,其中一個分叉抵著地面,另外兩個分叉上揚,成為突出於河床平面約1米餘的高點,是魚鷹們最常停棲之處。每當我走上堤防,都會先看看這根漂流木,有時上頭會有1隻魚鷹,有時同時有2隻,偶爾還會有另外1~2隻會在附近,甚至連遊隼也會停棲其上,顯然這裡是牠們在此區活動的重要地標。

  一百公尺,這大概是我能接近魚鷹的最短距離了。無論腳步如何小心,牠們總是能在對岸的漂流木上察覺你的動靜,轉眼間飛離。漸漸的,就只是站在堤防上用望遠鏡頭看著牠們。

  記得是2022年的5月下旬,回家在電腦上檢視當天下午拍的照片時,發現有隻魚鷹的腳上似乎有什麼東西。雖然把照片放到最大仍相當模糊,但很確定那是一只繫在左腳的黃色色環,理論上,也會另一腳也會繫上有號碼的鋁環,但相機解析度太低而無法辨識。這些訊息突然引起了我的好奇-牠從哪兒來?是誰幫牠上腳環呢?

  因過去繫放鳥類的經驗,對於有腳環的鳥兒總會特別注意。重複觀察這些獨一無二的記號,能幫助我們了解鳥類移動的距離、壽命等訊息,像魚鷹這種廣泛分布各大陸的鳥類,說不定是來自遙遠的某方。

  向老師詢問後,得知這隻魚鷹是掛網救傷個體,在野灣團隊治療康復後,22022年5月初於花蓮溪口野放,同時安裝了衛星發報器以便追蹤,卻在不久後失效。沒想到,還有機會在上游散步時發現,重新確認牠還平安。

  過了幾天,再回到堤防上搜尋牠的身影,牠果然還在同一根漂流木上。這樣的相遇,像某種咒語在心底刻下制約,令人想繼續看著牠是否還安好,於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到花蓮溪畔尋覓牠的身影。

  牠幾乎都會停棲在那根漂流木上,從這座小小的瞭望台看去的風景是什麼樣呢?有哪些景像刻在牠的腦海裡?

  有時候沒看見牠,但許多河畔景象與聲音卻不知不覺刻印於腦海中。小燕鷗、燕鴴、小雨燕與叉尾雨燕,彼此的叫聲與飛行軌跡,帶著我們看見夏季躁動竄升的氣流。

  只有日出或日落之際,才能感受到一絲絲涼意。魚鷹們似乎經常在這段時間從漂流木上躍起,離開河床,緩緩盤旋,發出無法與他身形相聯想的細柔叫聲,往海岸山脈或中央山脈方向飛去。

  我幻想著牠們的視角,試著從另一個角度理解牠們對這裡的理解,從橋樑、道路、堤防,到每一根漂流木、淺瀨,以及適合捉魚的深潭,甚至是帶著狗來散步的我們,是否也會進入牠們的記憶裡。

  最後一次看到牠是在2022年9月2日下午,這天因軒嵐諾颱風接近,吹著強勁的東北風,牠依然頂著風,在陣陣飛砂中守在牠的瞭望台。

  這年夏天的雨量相當少,河水水位逐漸降低到我可以放心渡河到對面去看看那根漂流木,正想要在漂流木上架設自動相機觀察之際,尼莎颱風於10月中旬通過巴士海峽,為東部帶來豐沛的雨量。洪水大幅重塑了河床,這年想必無法看見往年在11月盛開,由大片甜根子草鋪上的潔白河床了,那根魚鷹慣用的漂流木也被帶入大海。

  過了幾天,河水漸退,河道又變換了流路,魚鷹也回來了,但只是停棲於河床上,或許牠早已熟悉這樣的變動。洪水帶走了舊的漂流木,也帶來新的漂流木,只不過離堤防都有段距離,即便魚鷹開始重新熟悉停駐之地,也很難再用望遠鏡確認牠的腳上是否繫有黃色色環了。

  3個多月的追蹤劃下尾聲,但一次次步行堤防的觀察卻像剛剛踏進一個新領域,期待與眾多生命一起在此交會。

  不知不覺已到了看見這裡的甜根子草盛開的第3年,但去年的河床整治與颱風大水又將許多甜根子草刮除,殘餘的草叢依然把它們所佔之地覆上潔白芒絮,鳥兒們每一年回來時,都要重新認識這裡,至少在太陽西下時,不遠處的堤防上總會有一個帶著狗的人等著牠飛來。

  也許我們的身上也繫上了某種環,作為某種等待牠們注意到彼此存在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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