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26日 星期六

大山椒魚的臺灣之旅

  好幾年前在釐清臺灣產山椒魚分類時,也順便蒐集了幾篇日本大鯢(Andrias japonicus,オオサンショウウオ,大山椒魚,以下統稱日本大鯢)的資料,散見於《臺灣日日新報》與各類雜誌、舊籍。當時由於主要專注於臺灣產山椒魚的研究歷史,因此並未特別留意這些資料,直到6月前往京都大學與爬虫両棲類学研究室的團隊交流,在團隊成員各自分享他們在分子生物、親緣地理方面的研究時,我也重新整理了一些日本大鯢與臺灣之間因殖民地而產生的連結,偏向人文歷史的小故事,分享給有興趣的人。

        大鯢是隱鰓鯢科(Cryptobranchidae)的兩生類,此科現生的物種分為隱鰓鯢屬(Cryptobranchus)與大鯢屬(Andrias),前者分布於北美洲,有美洲大鯢(Cryptobranchus alleganiensis)一種;後者分布於中國與日本,2019年之前僅有中國大鯢(Andrias davidianus)與日本大鯢兩種,近年來藉由分子生物技術發現中國大鯢其實包括數個獨特的演化支系,目前至少已描述了祁門大鯢(Andrias cheni)、江西大鯢(Andrias jiangxiensis)與華南大鯢(Andrias sligoi)三個新種,未來或許還會有其他隱匿種被發表。

         臺灣是否也有原生的大鯢呢?鹿野忠雄在昭和4年(1929年)前往阿里山調查時,除了採得數隻阿里山山椒魚(Hynobius arisanensis)的標本,也提到「當地人說該地有ハンザキ,但這個說法仍需仔細驗證」。

  ハンザキ(Hanzaki)即日本人對大鯢的其中一個俗稱,意指大鯢被切成兩半後還能生存,以此比喻其再生能力強。而鹿野忠雄所說的「當地人」可能是當時來自日本的林業移民,當時他們穿梭於阿里山森林時,一定也曾與山椒魚相遇。不過時至今日,歷經伐木、道路開闢、森林遊憩等開發利用的阿里山,都未見任何有關大鯢的目擊報告,當年有大鯢存在的說法,不知是隨意杜撰,或是當時的大鯢已少到步入滅絕一途,都成為一種引人幻想的傳說。無論如何,大鯢仍用另外一種方式出現在臺灣。

  大正5年(1916年),臺灣的首座水族館在基隆開幕,日本大鯢可能也是在此時首次來到臺灣。根據當時任職於殖產局的青木赳雄於《臺灣水產雜誌》撰文介紹基隆水族館展品的列表中,可發現當時從島根縣購入了3隻山椒魚(サンシヨウオ),表中還將山椒魚的臺灣名標示為「肚定魚」,輔以假名拼音「トーテンヒー」 (Todenhi)。這可能是日本人為了讓臺灣人更容易理解這種生物,而以攀蜥的臺語杜定(tōo-tīng)加以融合創造一新詞,以替換臺灣人較陌生的山椒魚之名。

        大正6年(1917年)又有另一隻大鯢來到基隆水族館,由時任日本駐廣東總領事太田喜平所捐贈,捕捉自中國廣西省。當時的報導稱此種為「狗魚」,為當地人對於大鯢的俗稱,加上報導中提到這隻個體長「二尺五六寸」、「酷似日本特產的鯢魚」等描述,更加確定這隻捐贈的展品是一隻大鯢,且根據其地理分布,不排除是2019年重新釐清中國產大鯢分類時,重新獲得獨立地位的華南大鯢。根據這些紀錄,在基隆水族館展出過的大鯢至少有兩種。

        第一代的基隆水族館在大正8年(1919年)便關閉,直到昭和10年(1935年)由於臺灣博覽會又重新設立。此時的大鯢依然是水族館中必展的種類,可見牠在日本人心中是相當獨特的生物,才會一再出現於水族館中。

  談到展示,臺灣總督府博物館自然不會缺席,昭和8年(1933年)也曾在博物館前廣場展示一隻捕捉自岡山縣津山市湯原村,體長60多公分的日本大鯢活體。此產地有與山椒魚相關的古老故事,描述一年輕人為了殺死會吃人與牲畜的巨大山椒魚,故意被牠吞入後,用刀從肚中劃開裂口逃出,但山椒魚被殺死後卻也遭受詛咒的故事,因此湯原村建有祭拜「鯢大明神」的神社,並在每年夏季舉行祭典以平息詛咒的特殊習俗。

  除了這些官方的展示,可能也有一些日本大鯢藉著私人展演而來到臺灣。大正15年(1926年)9月有一「日本動物研究會」在新起街市場構內宮,即臺北稻荷神社,位於今日西門紅樓旁的空地展示了「サンシヨゴ」與大「カハズ」。前者即日本大鯢,後者可能為日本蟾蜍(Bufo japonicus),這些對臺灣人而言屬於奇珍異獸的展覽吸引了不少人氣,主辦者更安排大鯢與蟾蜍、蛇的搏鬥戲碼以滿足大眾的好奇。

  另一則故事則發生在昭和11年(1936年)1月,有位路人在臺北市末廣町的水溝中發現不明的生物蠕動著,抓起來才發現是一隻長約1尺的大鯢,後來送到壽町派出所等待認領。這隻大鯢被發現的地點在末廣町一丁目,即今日臺北市萬華區中華路一段、武昌街二段、漢中街等道路所在的街區。

        進一步探究,還會發現此區其實與上一則新聞中的新起街市場相鄰,因此不排除這隻大鯢是因不明原因逃逸或被遺棄,也推測在尚未管制大鯢輸出入地當時,在日本、臺灣,甚至是中國之間有些大鯢因展示或食用的因素而運輸。

  這些小故事,呈現過去的人們與大鯢之間的許多關係,若用現今的動物福利標準來看當時的展覽,勢必還有許多進步空間。想像牠們自原生地被捕捉,運輸至橫濱或神戶等港口,接著還歷經大約3天的內臺海上航路才抵達臺灣,而亞熱帶的水族館能提供適合的環境給這些原本棲息於涼冷河川的大鯢嗎?根據青木赳雄在大正5年5月2日於基隆水族館,分別在上午8時、正午12時、下午5時測量淡水魚缸的水溫,大致在攝氏20℃~22.7℃之間變動。這些淡水缸使用基隆水道的尾水,可以儘量控制在一定的溫度範圍內,已儘可能讓大鯢處於適宜的水溫中。

  回到日本大鯢常被作為展品,賦予教育或娛樂功能的出發點,諸如動物園、水族館、博物館、博覽會等設施或活動,都是當時跟隨西方現代化的潮流而衍生的展示手段。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彼此想要展示、觀看的內容,或許也能藉此窺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心中認為那些物種最為特別或最能展現地方特色。以歷史悠久,於大正7年(1918年)開園的名古屋東山動物園為例,從園方於昭和18年(1943年)出版的《東山動物園要覽》中,能看到園中展有臺灣的山羌、水鹿、梅花鹿、獼猴、松鼠(臺灣栗鼠)、白鼻心、水牛等哺乳動物,鳥類的部分則有紅嘴黑鵯(黑鵯)、白頭翁(白頭)、樹鵲、臺灣藍鵲(山娘)、畫眉(華眉)、紅鳩、藍腹鷴(山雞)、竹雞、臺灣山鷓鴣(深山竹雞)等種類。這些動物除了部分不易見到的臺灣特有種之外,也有廣泛分布東亞,在臺灣相當常見,卻在日本難以見到的種類,更有馴養的動物如水牛,可見在園方的眼中,這些動物或許能帶給日本人「異國」或「南方」的觀覽體驗。不禁反問,當我們看到這些「普通」的動物被展覽時,是否能夠感受到牠們其實也有「不普通」之處?

       回到日本重視大鯢的角度來看,在戰前已有些地方政府根據《史蹟名勝天然紀念物保存法》將日本大鯢與其棲息地列入保護,今日則是國家指定的「特別天然記念物」,受《文化財保護法》規範。然而即使給予了法律的保護,日本大鯢仍面對許多問題,在這次造訪的京都,最嚴峻的問題是引進日本的中國大鯢與原生的日本大鯢雜交,導致基因汙染。

        當地的研究人員告訴我們,在鴨川捕捉到的大鯢,目前已有超過90%都是雜交個體。而政府在2024年已將雜交大鯢列為「特定外来生物」,入侵物種,禁止繁殖與釋放,使此問題後續需要更多考量,例如如何釐清該地的日本大鯢「有多純」?雜交個體後續處理措施為何?如果雜交持續進行,我們有可能清除掉所有的雜交個體?有太多課題需要持續調查並研擬對策。諸如此類牽涉到特有種、原生種、外來種、入侵種等問題處理的積極度,也反映人民或政府對於生態保護的認知程度。

  這些問題也令人想到就在前往日本之前,花蓮玉里鎮公所於親水公園放養錦鯉及紅尼羅魚等外來種所引發的爭論一般。玉里鎮長認為紅尼羅就是吳郭魚的一種,而吳郭魚早已隨處可見,認為此放養措施沒有問題,還能「增加生物多樣性」。而我們站在維護原生種生態的角度,自然會避免引入外來種,鎮公所稱放養這些體色較鮮艷的魚種也可增加觀賞價值,實際上是沒有花心力去尋找能夠兼顧原生種並適於觀賞的方式,也把外來種可能變成入侵種產生的潛在損失的交給後人來處理。

  當我們與研究人員在夏夜走在鴨川的河中調查,看到大鯢安然地棲身在水流強勁的河中時,也一直想到許多問題。大鯢本身可能不會去想著自己是純種或雜交,牠們只是純粹的努力生存與繁衍,所謂的「問題」,是源於我們對物種的定義以及對於「他者」的區別程度,現在能用分子技術理解日本大鯢與中國大鯢是不同的物種,了解到各自的獨特之處,也進而避免彼此的獨特性因雜交而消弭。雖然這樣奮鬥的道路看不到終點,但就像是一種告訴別人「我們不一樣」的行動,這樣的認知投射在大鯢身上,也反映在人類對於外來物種或「外來者」的意識與接受程度。

  從大鯢與其他動物的的展示歷史,到當今的雜交問題,看似彼此不相干,然而最終都要提醒我們能藉著何種途徑認識自己生活的土地有何值得珍惜之處 - 有時是自己的發現,有時也需要透過他人的眼光,更多時候則需要經過混亂與失去才能深刻體會,而後者通常都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無論環境如何變動,都需要持續發掘自我的獨特之處,面對不曾停止過的殖民與控制,我們也必須反覆藉著這樣的過程,更進一步認識自己是誰?生活在哪裡?該付諸哪些行動?


參考資料:

臺灣日日新報:

《臺灣日日新報》,1916/03/07,〈臺灣勸業共進會 基隆水族館(上) 基隆港頭の大偉觀〉
《臺灣日日新報》,1917/08/05,〈水族館の珍魚 廣西省産の狗魚〉
《臺灣日日新報》,1926/09/25,〈珍動物サンシヨゴ〉
《臺灣日日新報》,1926/10/02,〈大蟇と山椒魚 餘興に蛙と蛇の喧嘩〉
《臺灣日日新報》,1933/09/22,〈博物館に山椒魚來る〉
《臺灣日日新報》,1935/12/07,〈水族館に山椒魚大きさ二尺位〉
《臺灣日日新報》,1936/01/08,〈街頭の落しもの綺談 水牛と山椒魚

雜誌舊籍:

青木赳雄,1916,〈基隆水族館〉,《臺灣水產雜誌》(6):61-66,臺灣水產協會
東山動物園,1943,《東山動物園要覽》,名古屋市東山動物園

延伸閱讀:

鄭麗榕《文明的野獸:從圓山動物園解讀近代臺灣動物文化史》

京都大學爬虫両棲類学研究室於2024年針對日本大鯢保育的募資計畫https://readyfor.jp/projects/oos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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