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11日 星期一

濁水映像

  「不是有接駁車嗎!?」

  可能是很少看到有人沒找貨車接駁四季林道,在菜園工作的婦人見我一人緩緩前行,如此問著。

  「一個人!不怕喔?」

  「還可以啦。」

  「要小心ㄟ!」

  「好,謝謝!」

  每句短短的話都在提醒,這次一個人走,要更加謹慎。

  由於今年已不想再麻煩家人照顧老年的阿幹,但兩人都有各自的經濟要負擔,總不能每次都讓另一人在山下苦等。因此今年夏季緊鑼密鼓的野外調查,也不得不調整模式,開始適應單人的山行,各自完成表定的調查工作。

  順著蘭陽溪谷的線條眺向思源埡口,熊此時正在彼方森林中走向南湖圈谷,我與阿幹則選了相鄰的比亞毫山區進行鳥類調查。從地圖上看起來,彼此距離並不遠,早上先將熊接送至勝光後,我也接著來到四季,相約6天後在羅東碰面。

  陡坡對阿幹已是個負擔,因此今年開始想辦法,設計出將他置在外架背包上的方式。試了幾次覺得相當理想,而阿幹也稱職的像個裝備,幾乎不會出聲,剛剛在菜園遇到的婦人也沒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四季林道前段的爬升幅度相當大,加上阿幹體重的背包,走來相當有感,但再怎麼重,有時候已沒得選擇,只能默默走,默默適應。

  比起坡度與重量,6月的氣溫更令人畏懼,搶先在陽光照耀前出發,也是為了把握一天當中難得清涼的時刻。才剛過夏至4天,接下來到大暑的這段時間,在中低海拔的調查有許多挑戰,一來是此際濕熱難耐,再怎麼慢走都還是滿頭大汗;二來蟬鳴大作,降低了鳥鳴被察覺的機會。不過在滿山蟬鳴中捕捉一段段特別的頻譜,也是富有樂趣的挑戰,像在一堆雜物中尋寶般,陸續記錄到五色鳥、頭烏線、繡眼畫眉、棕面鶯們的歌聲。如果是從前的鳥占,會如何解讀這樣的訊息?也因為訊息持續的增加、重組,即使這條林道已走過數次,持續地記錄仍讓人充滿期待,從未覺得枯燥。

  在柵欄之前遇到幾臺載著外架背包的騎士經過後,就再也沒有遇到人了,由於回憶著第一次獨行過夜的山,視線總是不自覺地移向米摩登溪源崩壁與喀拉業山。

  「當初為何會獨行?」

  「就是想一個人走走看,而且是人越少的地方越好吧。」

  「中間有沒有想撤退的時候?」

  「好像有,在箭竹越來越密,到最後舉步維艱的時候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可是看到很久的砍痕和鳥網,知道以前還有人來這裡捕鳥時,又覺得再往前走看看好了。」

  「脫離密箭竹後來到米摩登溪崩壁頂,抬頭看著映照在藍天下的高山芒原,實在是令人難忘的色彩。」

        在這些自我問答裡,原以為已遺忘的畫面與感覺又開始從記憶深處浮出。然而少了隊友的共感,獨行的記憶是否更容易被遺忘?或是當時有更多細微的感受早就找不回了?

  這種空白總讓人感到些許遺憾,害怕空手而回,或者強迫自己尋找某些讓行程產生重要意義的元素。繞了一大圈之後,還是回到了原點,好好記住走在每一處的感覺,就是很不簡單的事了,某些意義或許在久遠之後才會顯現。

  林道一路爬升,很少有讓人好好喘息的時刻,直到接上以太平山鐵道為路基拓寬的路段,才轉為明顯的平緩腰繞。上午九點多爬升至海拔兩千多公尺,進入雲霧之中,逐漸脫離蟬鳴的熱區,黃腹琉璃、白耳畫眉、冠羽畫眉、鷹鵑也得以與蟬鳴抗衡,在組成較單純的柳杉林中增添一些活潑的音符。

  為了避免被午後雷雨波及,走到林字瀑布前的空地便安營。一路上偶見的檔車胎痕到此中止,有時幻想著哪時會從茅草中竄出一臺機車,還能與對方聊聊山裡的事,不過幾個小時下來,也只有不遠處的瀑聲與稀落的鳥鳴相伴,最後在不知名的暮蟬聲中進入黑夜,醞釀了整個上午的雨,在此時才開始落下。

營地旁有株高大的森氏櫟陪伴,帶來不少安全感

.....................

  凌晨被營地旁鳴叫的小杜鵑喚醒,就像前天在陵后宮的凌晨,小杜鵑總會在日出前一小時鳴唱,有時也會在夜半聽到,而後又陷入許久的靜默,像飄忽不定的幽魂。牠們的叫聲總讓人精神一振,畢竟在臺灣是少見的夏候鳥,那一再重複,音調逐漸升高的曲目特性和鷹鵑相似,偶爾在夜半的鳴唱,總有一種奮力吶喊卻等不到回應的哀戚。

     這樣的氣氛隨著曙光逐漸照亮天空,鳥兒一一甦醒後被沖散。以往在天亮前的首鳴多由臺灣紫嘯鶇拔得頭籌,但夏季的白耳畫眉更為活躍,總是由牠們開啟一連串的樂曲,黃腹琉璃、白尾鴝、順序接著,成為夏季清晨的鳴唱序列。這是最好的記錄時刻,也是一天初始的象徵,無論多晚休息,這樣的樂曲總能啟動工作的活力。

  這個海拔已脫離蒸溽暑氣,也沒有震天蟬鳴,一早走到霧覽鞍部便記錄了許多鳥,繁殖季主要在中高海拔活動的褐頭花翼、紋翼畫眉、臺灣噪眉、臺灣叢樹鶯、栗背林鴝、臺灣白眉林鴝等鳥類一一現身。雖然牠們的出現總是伴隨著箭竹與灌叢,但霧覽山稜線上的箭竹在近年經歷過大面積枯萎,離開林道起登的稜線上反而變得清爽好行,偶爾才出現茂密箭竹。這時還不知道,在霧覽鞍部東側的林道有著高密的芒草等著我回程。

  稜上偶爾可以望見往南湖北山的連稜與五岩峰,而東側被大濁水北溪侵蝕的崩壁露出大片灰色岩石與黃土,與綠林、藍天一同豐富著山的色彩。可能是時間尚早,用望遠鏡看南湖北山,只有木柱孤零零的立在山頂,熊現在可能還在鐵杉林中前進吧?今天應該是兩人距離最近的一天,我們在不同的稜線上走著,像兩顆的行星運行在各自的軌道,總有最接近的一刻。每天用inReach傳個平安的訊息也很輕鬆,把對方掛念的負擔降到最低,彼此都能好好享受一個人與山相處的時間。

  從林隙往東不時可望見大濁水流域的群山,每道稜線像被墨水渲染出濃淡層次,暗色的山巒雖然陌生卻也令人感到新奇。記得以前曾在社窩看過一本臺大登山社探勘南湖山域的書,雖然已記不得書名,但內容像是《南湖記事》的原形。那時總是因這些文字而對這些山產生許多想像,而後又有林克孝的《找路:月光.沙韻.Klesan》,許多走在獵路或是與泰雅族人同行的場景都默默地讓人把注意力從登山轉移到人的身上。而後有幾次前往南澳南溪與大濁水北溪的山區,曾遇到手臂有著「反共抗俄」刺青的老人,也曾遇到一群年輕人在大河床上處理著一批獵物,準備用汽車內胎運送至下游,都讓人感覺到這條河仍然「活著」。

  如今又過了十多年,那位刺青的老人不知是否還安在?是否還會上山?當初遇到的年輕人也成長了十多歲,不知他們在這社會變動的浪潮下,是否還有力氣回溯故鄉?

  循霧覽山東南稜而下,偶爾還能見到舊的瓶罐與垃圾,除此之外未見人跡。隨著海拔急降,很快地從針葉林走進闊葉林,經過幾株令人驚豔的巨木後,蟬鳴又開始大聲起來,地表的植被也變得茂密許多,進入暑氣盤踞的森林,更加深對於溪水的渴望。

  跟著若隱若現的獸徑下行,遠遠望見兩隻臺灣野山羊沿著樹幹悠閒地「走下」地面,便上前好好端詳。除了樹幹的傾斜幅度利於行走,上頭還有能讓牠們休息反芻的空間,還有一些排遺留在上頭。藉著樹幹上苔蘚被磨去的程度來判斷哪些樹常常被使用,在背負重擔的壓力下帶來許多樂趣。除此之外,水鹿的排遺與磨角痕跡也越來越多,大濁水北溪顯然將會相當熱鬧。

  蟬鳴雖然大聲,但白耳畫眉也不甘示弱,兩方都用盡全力在鳴唱,讓森林充滿著躁動的氣息。穿過一小段芒草叢來到海拔約1550m的溪床,此時近午,艷陽下溪床頗爲刺眼,原本想在溪畔休息好好洗個臉再出發,但沒想到上游已經像泥流一般極度混濁。這條僅僅3至4格的集水區似乎是主要的濁源,不停輸送著上游的泥沙,在層層落差中沖激出一道道泥瀑。雖然在山下觀察了好幾天的降雨量,預報也顯示這幾天的午後雷陣雨範圍有限,但這樣的混濁仍讓人感到不安,想快一點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下溪處的溪床寬約百米,順著左岸下溯不久便來到第一處峽口,看看地形已不得不過溪,只能慢慢走入河中試探,幸好水深頂多只到小腿肚,水流力道讓人放心不少。

  雖然放眼望去的河床盡是被大水頻繁沖刷後的灰色,與鄰接的森林形成強烈對比,但一路上可見動物足跡連綿不絕,許多蝴蝶也聚集在河床吸水,尤以石牆蝶、青帶鳳蝶最多;鳥兒的數量與種類雖然大減,但鉛色水鶇、臺灣紫嘯鶇仍不缺席。在這陌生的季節來到陌生的河,每一步都充滿新奇,也慢慢地拼貼大濁水的生命圖像。  

      「汪!!!」

        狗!?耳邊突然傳來低沉的吠叫,往右一看,10米外真的有兩隻黑色土狗!

  牠們像是在休息中被驚醒,生氣地對我們吠叫,我也對牠們地出現感到驚訝,倒是阿幹看到同類卻相當冷靜,依然不發一聲。

  還來不及仔細思考這裡怎麼有狗,牠們已往上游奔逃。在幾秒對峙中,記得牠們都是公狗,一耳歪斜,沒有項圈。雖然牠們相當怕人,但最初可能也是跟著人上山,因不明原因而被困在此地。過去也遇過一些跟著主人上山工作的狗,因愛玩或好奇地跟蹤動物氣味遁入深林,從此便不知去向。幸運的狗可以遇到其他人跟著下山,也有一些狗成為山中幽魂。

        這兩隻狗的體態並未特別瘦弱,看到人還有力氣警戒與逃跑,可惜相當怕人,完全沒有接近的機會,只能看著牠們的身影消失在遠方。

      「牠們的主人會不會還在附近?」

  續行至源自南湖北峰的支流匯流口,仍偶爾可見狗的足跡,但都沒有人的鞋印,我想牠們真的被困在這裡了。

        匯流口的新生河階上長滿赤楊,林底密生蕨類與紫蘇,一隻茸角公鹿從中竄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停下腳步看看附近相當平坦,溪水雖然略呈黃綠色,但跟剛才下溯的支流相比已稱得上清澈,解除了無水可用的憂慮,便在此找了一處樹蔭安營。

  午時谷風強勁,但都是溫暖的風,從遠方被熱氣扭曲的溪床輪廓,更能感覺到大地熱烘烘的。此時清楚聽見溪水的召喚,浸入水潭滌去汗水與塵土,躺在一池清涼中重獲能量,感到無比快活。

  以往總是在五岩峰看著壯觀的崩壁,沒想過有一天會來到那道細水的下游,而且是在炎熱的夏季。此刻碰觸著溪水連結到高山的清涼,突然很想溯源而上,從溪底仰望五岩峰。

  離五岩峰仍然很遠,只能隨性沿著這條支流上溯。順著密集的足跡在最高的河階前進,又看到有一隻茸角公鹿在百米外的對岸覓食,藉著溪水聲的掩護,緩緩向牠接近。

        突然,溪底又跑出兩隻黑狗,鹿也被嚇得往上游逃去。

        看到牠們的毛色與歪斜的一耳,便確定這是午前遇到的那兩隻狗。才不到兩小時,就又在一稜之隔的支流相遇,要不是牠們悄悄繞過營地,就是循著獸徑直接越稜而來,顯然已對這裡的環境相當熟悉

        往前再走幾步便看到狗的排遺,雖然已被烈日曬得乾硬,仍能分辨出山羌毛,以及些許可能也是山羌的碎骨。不遠處果然有一隻山羌屍體,只剩皮、部分骨頭,以及兩根羌角。不過這些殘骸無法告訴我們是狗獵殺山羌?或是狗恰好找到屍體而取食。

        一開始會將這些景象連結到野生動物被遊蕩犬貓攻擊的問題,但這兩隻狗或許可以當成個案討論,畢竟這裡不像郊區與淺山,有一部分的食物來自人類餵食,在這裡的食物幾乎得靠自己的力量取得。而牠們可能也不是自己遊蕩至此,就像稍早推測是跟著人而來,但因不明原因停留於此。即便牠們想往外,但不是每隻狗都有熟練的過溪技巧,上游的斷崖、瀑布等障礙,讓牠們像是身處在牢籠之中。

        看著牠們在逃離的過程中不時等待著對方,清晰地傳達互相依賴與求生的意念,而每一次的逃跑都在耗費力氣,我再怎麼上前引誘也是徒勞無功,或許牠們早已習慣在此生活,尤其是水鹿、山羊這些中大草食獸可讓牠們飽餐數頓,剩下的就是狩獵技巧與成功率、疾病等因素影響牠們能在這裡存活多久。

        儘管在現今的社會氛圍下,在這裡有狗並不會被視為理所當然,但比起直接用外來種或入侵種的角度來將牠們驅逐出境,自己更常想的是每個生命的存在與互動會如何影響環境,並影響人類對自然的看法。更進一步從狗連結到人,百年前的大濁水北溪流域也是泰雅族的生活空間,當時的山裡有頻繁的狩獵、農耕活動,部落裡很可能也有狗,當時的人類在此藉著動植物維繫生命,一同形塑著此地的環境與生態樣貌。當時的環境與現在相比可能會有哪些差別?森林的樣貌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燒墾後形成的草原與森林、農地等鑲嵌的地景,勢必也塑造出與今日大不相同的動植物相。

  每個生命都有一些魔法,能帶來、帶走一些生命。也許這裡曾有麻雀、斯氏繡眼、白頭翁(在這裡也可能是烏頭翁)會出現在部落或外圍的林子裡;少了草食獸頻繁啃食,地被植物茂密,或許會不時傳來頭烏線、大彎嘴的鳴唱;小米田或燒墾後的次生植被會有小彎嘴、文鳥、鷦鶯、山麻雀、竹雞等鳥類活動,這些環境生活的小獸類可能也吸引了麝香貓、石虎等食肉目前來。這樣的繽紛隨著人類離去,森林逐漸佔據部落與耕地後,剩下風與雨牽動溪水侵蝕產生崩塌地,持續製造不同的地景,但有些鳥兒或動物終究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一個人!不怕喔?」

  昨日菜園大姐的提問又在心底響起,當時我完全沒去想自己害怕著什麼,直到此時發現山裡少了人,少了狗,也少了一些動物和植物,感覺到環境的變化,意識到身處於只有一人的山。有股滋味無法用渺小、無力與孤寂等簡單描述,在心底徘徊不去的,還有一種看到狗卻沒看到人的失落感吧。

從霧覽山稜線眺望東方陌生的群山。

從霧覽山稜線望向南湖北稜、五岩峰。

溪底的狗,是誰帶你們來?又為何停留在此?

.....................
  清晨五時的曙光已足夠明亮,又回到第一天必須搶在大地變得燥熱之前行進的節奏。從匯流口回頭望見群山沐浴在金光下,空氣中有股透過薄薄水氣而顯現的暖調,暗示著午後雷雨的機率不小,對於隨著下溯而將增加的水量感到有些恐懼,卻也期待每個未知的相遇。

  濁源支流帶來大量的土石在匯流口形成小型沖積扇,硬是將另一條支流推往山壁形成一座小型的堰塞湖,沖積扇上原本濕軟的灰泥,在連日曝曬後逐漸乾硬,也留下了動物們在這裡來來去去的印記,其中也包括狗的足跡。這是最後看到牠們痕跡之處,我試著用牠們的視角看著河水,試著理解這樣的水況成為牢籠的感覺,也想著自己會在什麼樣的水況下放棄嘗試。
 
  隨著支流陸續匯入,很明顯地感覺到水量增加,每一次過溪都更加戰戰競競,只有跟著水鹿在河床上的獸徑才能緩解這樣的緊繃,牠們的路徑幾乎是一種人也能前進的象徵,獸徑進入收窄的河段都不曾停止,可見大濁水北溪也是牠們移動的重要路徑。

  早晨走在獸徑,自然能遇到許多動物,沿途不時與水鹿、臺灣野山羊相遇,而且都不太怕人。有一隻野山羊不知道是沒注意到人還是真的不怕,朝人直直走來,直到距離約3米才停下來,接著跳上河階看了幾秒後緩緩離去;另一隻則是在6米外的對岸看著我,遲遲不離去,最後開始對人鳴叫,甚至與水鹿一樣開始用前腳跺地威嚇,讓人想起南湖圈谷那些無視人類接近,仍自在吃草的野山羊們,這些大膽的表現不知是否為此地族群的特性。

  7點多脫離了原本最擔心的狹窄河段,進入海拔1000公尺以下,河床更加寬廣的區域。晨光一射入溪谷,蟬也開始了歌唱,與大河的聲響一起灌入雙耳,除了常在河畔活動的台灣紫嘯鶇與鉛色水鶇之外,這裡的鳥鳴依然稀稀落落,或者是由於溫度、植被的變化,產生一道無形界線分隔著不同組成的鳥兒。從四季起登之後就漸漸消失蹤影的紅嘴黑鵯、五色鳥、臺灣藍鵲等鳥類又慢慢現身,都是重回低海拔的信號,看看地圖已來到中央山脈的另一邊,實實在在地翻越了主稜,前往大濁水並不遙遠。

        對於比亞毫的想像源於大學之時,卻在將近二十年後才真正出發,而且在需要擔心溪水與炎熱的夏季造訪,是最初完全不曾考慮過的方案。是否有些呼喚在心中萌生念頭時就開始指引著行動,終有一天會抵達想望之地,或者是我一開始就設定了界線,才拖慢了腳步。

  比亞毫的大河階逐漸在眼前開展,但由於自己不想睡在不熟悉故事的舊部落裡,加上擔心河水暴漲過不了溪,便在次考干溪的沖積扇上覓地紮營。營地旁是比野巴宇山的東南稜尾,許多獸徑在這裡會合下溪,提示了隔日爬升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這裡有樹林,一點點樹蔭都能在這個季節帶來更多涼意。

  次考干溪的崩土在匯入大濁水北溪處堆疊出好幾層平臺,走到邊緣看著對岸的比亞毫社有三層大河階,數座尖峰從後方拔地而起,像一排巨大的守衛。過去只在書裡看到照片或描述,實地看到才感覺到這個地景如此龐大,加上大濁水北溪在這裡已匯聚了許多支流,逐漸顯現其氣勢,強勁的濁水貼著比亞毫河階的邊緣奔流而下,像護城河般讓人不敢貿然涉渡,大山與大河都讓人感到敬畏。

  時間尚早,抓緊午後雷雨降下之前繼續往下游調查。河水雖然變得更大更急,但也因為河床變寬而分散為數道水流,仔細觀察還是找得到容易渡溪處。對於自己能來到放在心底很久的地方感到雀躍,在廣大的溪床上快步前行,甚至偶爾跑了起來,一路上又嚇到許多水鹿與山羊,看到牠們毫不猶豫的踏過湍急的溪水,在河中濺起的水花有一種俐落的美感,希望自己在山裡移動的感覺也能像牠們一樣。

  每一次過溪時都在感受河水的力量,摸索和急流相處的方式。深及大腿的急流中,除了感覺到水流的強勁,進而帶動整個身體調整到平衡的姿態,腳邊的砂石同時也迅速地被帶走,進而帶動一顆顆石頭從旁擦過,在溪中的每一步也只是1秒左右的時間,多站一會兒還可能被拳頭大的石頭打中。

  這些溪中的滾石相互摩擦、敲擊發出一陣陣咕嚕咕嚕的悶響,讓人想起花東的海岸,也聽得見礫石被海浪來回滾動的聲音。這些聲響都有如水與石的交談,尤其是在這道看不透的濁水,得藉著這些聲音,並讓雙腳被滾石擊打,才更清晰地感覺到大地的力量。

  安然穿過兩處峽口,已來到庫莫瑤社南方,此後溪床更加寬大,「飛機場」已不遠。如大濁水北溪、萬大南溪等位處中上游的大河床有些令人嚮往的圖象,除了在山間帶來豁然開朗的景致,在此四散又時而匯聚的河道像是自由描繪的線條,呈現另一種河水的動感。當然,這類的景通常代表上游侵蝕明顯,水大多混濁,許多崩壁也留不住降水,降水迅速的變成逕流,只要一陣大雨就能看到水位明顯上漲,我也必須避免在午後溯行,得準備返回營地了。

  一路上,仍然只有臺灣紫嘯鶇與鉛色水鶇這些喜好於水邊活動的鳥類,偶爾有幾隻白鶺鴒,慣於清澈的水中覓食的河烏就更不用說了。剩下頂多看到紅嘴黑鵯或是巨嘴鴉在高遠的稜邊活動,鮮少來到河岸邊的樹林。

  除了在較清澈的支流中可以看到蝌蚪,在主流的濁水中會有那些生物呢?我沒有仔細尋覓,以致於一開始感覺整條河處於食物資源匱乏,缺乏生命力的印象,但這股的力量也可能以各種形式或時空尺度展現著,好比持續侵蝕的源頭與沿岸崩壁,都製造出有別於森林的新環境;大地的礦物與養分日以繼夜的往下游輸送,產生了營養的流動,這些狀態都不是很直接的被人類的感官所察覺。

  走在溪床上,突然看見一道新的小水流像某種生命體在探尋著方向,順著低處向我流來。景象雖然相當特別,但也隨即擔心起這是否是由於上游開始下起大雨,水位上升開始溢向其他河道所致。然而當下仍是晴空,即便熱對流正在南湖山區發展,也不致於在此時就降下大雨。

  看著水流繼續摸索著凹處前進,聽著未曾停歇的溪石翻滾聲,才意識到這道濁水中的大量砂石,正持續著撞擊、輸送、堆積的過程,讓河道用我感知得到的狀態變動著,此時看到的新河道正是如此生成,具體而微地展示著河川描繪線條的過程。

  這道水流探索著流向,最終看著又匯入主流,就好像是「活的」,那股生命力相當清晰。然而河水本來就不是死的,我也很難想到其他的形容詞來描述這個過程,感到驚奇之餘,也更讓人了解自己的觀察太過短暫而貧乏。

  回溯往營地途中,又持續看到這樣的過程,原來河道的變動是如此明顯,腦海中開始浮現縮時影像,呈現水流在河床上擺動的景象。這裡的河水是「自由」的,讓人對比起熟悉的木瓜溪、花蓮溪等大河,在舊時尚未築起堤防的地圖或航照圖中,都可以看到相互交織或開展成扇狀的河道,當時的人是否也看過類似的景象,曾認為過河水是活的呢?

  或者,我們未曾如此意識,只是因為沒有人替祂發聲。山裡的人們早已被遷往下游,剩下偶爾進來狩獵或登山的人們造訪,原本在這條大河旁累積的故事與感覺,也隨著時間逐漸被沖淡。如今光是靠著這裡有哪些動物、植物來描述這條河的生命力,對於未曾踏入此地的人們而言還是太過模糊,唯有真實的觸碰,才有機會感覺到那麼一點力量。

大濁水北溪與次考干溪合匯口,
無論行於濁水與清水,都能帶來不同感受

在炎熱的溪床上瞥見一片紫紋捲瓣蘭點綴的天空

棕沙燕繁殖留下的巢洞群,到冬季或許還會有鳥回來,
像舊部落一樣,與土地相處過的記憶總會呼喚某些人回來

..................... 

  回到四季林道起點的菜園,早晨的灑水器發出規律的節奏,一陣陣水柱夾道歡迎,無法閃避但也欣然接受這份清涼。

  兩天前告別比亞毫,順著比野巴宇山的東南稜而上接回林道,又為了避開假日加羅湖的人潮而刻意多睡了兩晚,回到四季時對這趟行程的所有相遇與體驗感到滿足且感激。

  「這麼早就下山了,昨晚是睡加羅湖嗎?」

  一早便來巡菜園的族人問著。

  「沒有耶,我從比亞毫過來。」

  「比亞毫!那你是專業的喔?也是從舊的林道爬上來的嗎?」

  「沒什麼專業啦,你們在地的比較熟,這幾天只是去那裡看看鳥。我也是走舊林道回來,今天第6天,繞了一個小圈,那裡聽說有挖過金礦喔?」

  「大概在民國七十多年有在挖礦,後來好像搞不出什麼名堂。以前我們也會進去,中間那個風口的芒草很密呀!」

  「對!現在還是很密!昨天鑽得好累。我在比亞毫的溪邊還看到兩隻黑狗,大哥知道有人帶狗進去過嗎?」

  「沒看錯吧?確定不是山羌?」

  「沒啦,很近的看到,還有拍照,原本想說是不是部落有人帶狗進去就留在裡面了?」

  原本想問問是否有狗主人的線索,但看起來是沒有了,卻也從知道這裡還有人留著許多的山林裡的記憶,只是需要花時間收集。

  那兩隻黑狗的身影依然徘徊在腦海中,牠們在那裡是繼續等著主人回來?或是已摸索出在那裡生存的本領,不想再被控制?我的心裡甚至還冒出牠們是人所化身,想回到山裡生活的奇想,像是傳說故事的原型,人們把祖先曾經歷過的生活與當今的生活比較,在這樣的差距裡投射著許多想像中的理想狀態,畢竟這兩隻狗此時在某種程度上是自由的,一旦回到山下,就有許多束縛等著捆綁。

  心中掛念著那兩隻狗,若下次有什麼動力讓人再回到大濁水北溪上游,除了想再帶熊來看看這裡的山,也是想看看牠們過得如何。

        早一天下山的熊已在羅東等著,我們像是不同的河流帶著彼此的養分交會,互換著這幾日的所見所聞。雖然相隔兩地,但我們其實共享過白天的艷陽、午後的雷鳴、夜晚的星空,大家都一起工作著。

        幾日後驅車返回花蓮的途中,由於那幾天在大濁水上游所見,讓人對這條河又有了不一樣的感覺與牽掛,因此經過和平時,又特地繞去大濁水溪的出海口,向這條充滿驚奇的大河好好告別。

        沿著南岸的堤防前進,右邊是和平水泥專業區與和平火力發電廠,左邊是廣大的大濁水沖積扇。若從空中俯瞰,這座沖積扇就像一只投向太平洋的錨,只是原本對稱的形態已有一邊成為和平港,工廠日夜運轉發出低鳴,道路與樹木總是蒙上一層灰塵,分不清是風沙或是砂石車頻繁出入的揚塵。

        與工廠同樣是灰色的地帶,荒漠般的河床卻充滿生命力。這裡看似荒蕪,春季也有小雲雀、鷦鶯們的歌唱,夜裡有南亞夜鷹此起彼落的鳴聲;過境期是許多鷸鴴科水鳥的休息處;入夏後,小燕鷗與東方環頸鴴也紛紛在此覓地繁殖,此時正好見到牠們相當活躍,聚集在河水入海前的寬廣水域。

        大濁水的入海處和花蓮溪很像,原本直衝太平洋前進的水流,總會被海浪堆出的礫灘長堤阻擋而轉彎,最後覓得弱點流入大海。在這裡可以感受到海與河以不同的節奏互動,緩緩塑造著出海口的樣貌。

        忍不住踏入水中,幾天前曾經感受過的溫度,礫石摩擦的觸感又慢慢從雙腳傳來,裡頭或許還有幾天前踩過的砂石,花了好幾天從南湖的源頭被輸送到此。我也成了其中一顆砂礫,儘管流路不同,終究被某些力量牽引到了出海口。

大濁水的出海口,入海前的溪水已不像上游洶湧,積成一個寬廣水域。
大濁水與太平洋之間來來回回的界線。
濁水亦活水,看似荒漠的濁水與溪床,有許多小燕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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