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航空隊士殉職之地 - 貢寮海軍機紀念碑考

貢寮海軍機紀念碑

偶然在《臺灣山岳彙報》上看見的地點，真是充滿魔力的字眼，引人尋找背後的故事。

往事

起點是一篇臺灣山岳會理事谷河梅人，在昭和16年為了尋找11月的「厚生登山」地點，於10月23日前往貢寮庄內寮菁仔窟山，寫下的一篇海軍機紀念碑探路記行。

當時他搭乘火車至貢寮駅開始步行，途徑枋腳、內寮，走過跨越內寮川的獨木橋開始上坡，沿途仍有些住戶，抵達「菁仔堀山」上的紀念碑，之後轉往草嶺方向，最後下至大溪驛，乘坐火車返回臺北。

以谷河理事長的路線為基礎，同年11月23日，臺灣山岳會便舉辦了第一四六回厚生登山；隔年(昭和17年)8月23日，舉辦第一八三回厚生登山，皆以此紀念碑為號召，自貢寮行至大溪。這幾次活動所留下的登山記錄刊登在《臺灣山岳會彙報》，成為回顧戰前造訪紀念碑的重要資料。

根據〈忠烈勇武の七勇士殉難碑 雙溪の菁仔窟山行〉一文中提及的碑文，略知此碑設立梗概。

昭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昧爽天未ダ暗ク風雨共ニ強シ前夜來長途渡洋爆擊ヲ敢行歸來セル海軍航空隊所屬第三十五號ハ機無念此地ニ激突シ破摧し搭乘者七勇士は愛機ト運命ヲ共ニセリ....

在茫茫資料海中尋覓著這段往事的資料，所幸保存在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中的「支那事變」(中華民國稱七七事變或盧溝橋事變)檔案，有許多海軍航空隊進行渡洋轟炸的相關文書。幾份有關器材與人員欠損的檔案，簡單地記錄了那天發生的事。

昭和12年11月26日，當時以臺灣的飛行場作為基地的鹿屋海軍航空隊(簡稱鹿空)，其所屬六架九六式陸上攻擊機所組成的機隊，於當天凌晨2時自臺中飛行場(即今日清泉崗基地)出發，前往中國大陸進行「W攻擊」任務。因臺灣海峽密布雨雲，只好返回基地，但歸途僅有四機於5點15分降落臺中；兩架單飛失散的飛機，一架於4點32分墜毀於臺北州內寮山腹，另一架於4點15分墜毀於富貴角南東方五浬的竹子山，一共損失二機十四人。

其中，尖山湖的「海軍將士戰死之地」紀念碑便是紀念墜毀於竹子山山腹的七位軍人，在昭和13年11月26日，也就是墜毀後一年，還曾有臺北州知事、海軍少將與地方人士共五百餘名共同執行盛大的建碑式，並有許多報導。

學者紀榮松曾撰文〈跨海西征的駐臺日本海軍鹿屋航空隊〉，介紹鹿屋海軍航空隊駐臺的歷史，以及尖山湖紀念碑的相關梗概。

然而同一任務中墜毀於貢寮的第三十五號機，建碑當時受注目的程度便不及尖山湖紀念碑，時至今日更幾乎不見報章文獻探查，大概是連墜機事件都少有人知曉，僅有貢寮鄉誌簡單提及此事，紀念碑至今仍隱藏在貢寮的山間。

記憶

顧名思義，菁仔堀可能是生長著染料植物大菁的水窪、凹地。原以為這樣特徵明顯的地名會很容易地在舊報章地圖裡找出來，沒想到卻處處碰壁。

反覆地在舊紀錄中摸索從枋腳、內寮，然後通往大溪的路線，那未被標記在地圖上的地名，是否還存在當地人的記憶中呢？

於是在幾次往返東西部的旅途中，總會繞進內寮閒晃，看見老人家便上前詢問。

如同舊時紀錄所述，今日的車行道路亦順著內寮川的左岸上溯，先經枋腳，而後為內寮，多為散居民家。

記錄曾寫到：即使丟下一顆石頭，都能引來魚兒搶食。

今日的純樸景象，仍然不難讓人想像這臺灣山岳會的隊伍行走在這山谷的情境。

一次巧遇住在「柚子腳」的阿嬤，年約有九十歲的她，果然知曉曾有飛機墜落，連有兩架飛機墜落都知道。駝背的阿嬤也相當有興致，訴說著從前是如何步行越過山稜到宜蘭那邊去。

在另一次訪問中，我們前往離尪子嶺更近的幾戶民家訪問，居民幾乎都知道這個墜機事件，更留下了「飛行機坪」這個小地名，有座紀念碑已在荒煙蔓草之中，非得有人帶路才找得到。這兒的阿嬤也同樣有步行至宜蘭頭城的回憶，顯然在戰前的堡圖、地形圖上縱橫交錯的步道都已超過百年歷史。

原以為在地圖上不見蹤影的菁仔堀，慢慢地從當地人的記憶中浮現在地圖中。

尋路

今年的3月回復正常的連綿春雨，決定選了水氣較少的一天上山看看。然而即使台北無雨，東北角依然潮濕，山村小路飄著細雨有種淒然之感，但總算離紀念碑更近了些。

道路的終點是一棟美麗的古樸石厝，上回因為出門整理竹林而沒有見到面的阿嬤正好趁著雨小的空檔，整理著曬衣架。

一如往常地問：「借問一下，敢無聽過以前日本時代有飛行機摔在這附近的山上？我們想要找一座紀念碑。」

阿嬤說：「有阿！不過歹找啦！
往土地公的交叉路口後，往這裡走，過一條溪後上去一個崙頭就是。」

「歹找喔！」
這大概都是這一帶居民告訴我們的答案，卻又更讓人想前去一探了。

阿嬤的指路雖然聽來模糊，但在比手畫腳下，加上先前在地圖上推演的想法也蠻吻合，就當作走走看看也無妨。就這樣，跨過阿嬤養雞鴨的圍籬，往山裡行去。

往昔的地圖上，山區佈滿步道，連接起貢寮與大溪、頭城。隨著鐵公路的發達，挑著農漁產來回的行人，換成踏青散步的登山者，繼續維持著部分古道的生命。

依照阿嬤所說的，在抵達土地公鞍後往「回」走，然後過小溪。
不過我們再多過了一條旁有駁坎遺址的小溪才開始上切，也是想驗證一下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

山上並未如想像中生長著大量的大菁，而是蕁麻科的冷清草為主要的草本。順著無路的小稜線平緩上升，漸漸接到似有路底的地帶，偶有舊砍痕，甚至還疑似疊有石階，不久就進入一片蕨類闊地。

轉頭一看，一座高大的水泥構造物矗立著，還來不及驚喜就先看到其上刻著清晰的「海軍航空隊．．．．」。

真是不小的紀念碑！也許是因為看過尖山湖紀念碑的照片而對紀念碑有著類似的樣貌想像，實地來訪此地，才發覺這座貢寮海軍機紀念碑比想像中的來得大多了。

因為久無人來，紀念碑已被重重荊棘灌木包圍。
我們供以米飯、菸酒告慰所有因戰爭逝去的靈魂，懷著興奮與謹慎之心整理著這座遺跡。

紀念碑座落在一水泥臺基上，平臺設有階梯與圍牆。
碑主體為一高約3.5米的水泥柱，外層表面洗石子，頂端有一圓形浮凸。

根據登山記錄，當時碑的後方還有一只九六陸攻的螺旋槳與橡膠滑走輪，已有被破壞的跡象。今日更是完全消失，只剩安置該物件的臺座。

碑體正面刻有「海軍航空隊士殉難之地」，左面刻有「臺北州知事從四位勳三等藤田傊治郎題字」

背面的碑文抄寫如下:

殉職七勇士
海軍一等航空兵曹勳七等功六級高舘多一
海軍一等航空兵曹勳七等功六級小林一二三
海軍一等整備兵曹勳七等功六級玉川登
海軍二等航空兵曹勳七等功六級布目文雄
海軍二等航空兵曹勳七等功六級馬淵治郎
海軍二等整備兵曹勳七等功六級百瀨廣吉
海軍三等航空兵曹勳七等功七級磯部正夫

昭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昧爽天未ダ暗ク風雨共ニ強シ前夜來長途渡洋爆擊ヲ敢行歸來セル海軍航空隊所屬第三十五號機ハ無念此ノ地ニ激突シ破摧シ搭乘者七勇士ハ愛機ト運命ヲ共ニセリ

惟フニ渡洋爆擊ハ支那事變中ノ華ニシテ其ノ企圖ノ卓拔其ノ行ノ壯烈ナル他ニ其ノ比ヲ見ズ國民齊シク感激景仰措ク能ハズ不圖モ此ノ地ニ殉職セラレ シ七勇士ノ忠烈勇武亦永久ニ吾人ノ銘記スべキ處ニシテ管內有志相圖リ茲ニ碑ヲ建シル所以ナリ

昭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基隆郡教化聯合會長從七位 須江英雄

碑文最末尾其實因為人為破壞，只剩「須」字可辨識，多虧了妹尾豐三郎的登山記錄可參考，才可確定碑文是須江英雄所撰。

再對照鹿屋航空隊的戰鬪攻擊詳報中的飛行機隊編制表以及尖山湖紀念碑的碑文，可知兩地殉職的機組員皆隸屬於檜貝嚢治大尉的指揮小隊。距離此次事故最近的出擊任務是11月11日的南京攻擊任務，以及11月15日的蘇州攻擊任務。

關於指揮隊長檜貝嚢治，在網路上可找到的生平往事意外地多。不禁想著，在一天內失去兩架同隊的機組員，會是如何複雜的心情。

當然，一座關於戰爭的紀念碑，背後通常有數十數百倍的無名犧牲者，包括被侵略方的軍人與平民百姓，都無法被刻載在這面碑文中。但畢竟他逃過戰後因與帝國主義、殖民相關而被蓄意毀壞的時期，又有尖山湖紀念碑一起訴說著同一件故事，成為一難得的紀念物。

離開前，望向這座一路尋來讓人充滿驚奇的記念碑，是否又要被草木所覆蓋呢?
希望11月26日能再回來看看它。

往事~2

下山回到阿嬤的石頭厝向她感謝，阿嬤對於我們抵達紀念碑一事感到蠻驚訝的，我們也覺得冥冥中有許多人幫忙著，心中充滿感激。

85歲的阿嬤從九份搬來此地居住，從前便經常在後山活動，種植地瓜。她說從前這裡哪有這麼多樹，都是山田，山中更有許多人居住。

關於紀念碑，阿嬤還告訴我們，公所曾在一二十年前派人上去，想要敲倒紀念碑，無奈因為碑作得相當堅固無法敲倒而作罷；飛機殘骸更是從來沒見過，早就被搬光了。

回想尋找這一座遺跡的來時路，除了因為又挖掘出一段少有人知的往事，連結起遠方尖山湖的另一座紀念碑而讓人感到欣慰之外，也發覺有許多未被記錄在地圖上的地名，可能已隨著居民的離去而一一消失。菁仔堀有幸仍存在這裡的居民記憶裡，還能與日文舊籍相互驗證，但已經消失的地名可能數也數不清。

在臺灣日日新報上雖然沒找到這座碑建設的詳細新聞，但貢寮國校在11月26日都會舉行慰靈祭，我想貢寮地區必定仍有許多知曉此事件的耆老，也期待未來還有更多的記憶被發掘出來。

參考資料：
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支那事変航空作戦に於ける諸統計 [空襲摘録附録] 日支事変飛行機損耗表 其の5(自11月1日至11月30日) 軍令部第1部
支那事変航空作戦に於ける諸統計 [空襲摘録附録] 彼我飛行機損害表(其の1)(自8月14日至8月20日) 軍令部第1部
航本空調機密第6号の10 支那事変関係航空機(搭乗員)重要欠損調査表 其の2 海軍航空本部教育部 昭和13年1月5日
航本空調機密第6号の11 支那事変関係航空機の行動に影響せし故障調査表 其の2 海軍航空本部教育部 昭和13年1月5日
昭和12年 鹿屋空 支那事変 自昭和12年8月14日至昭和12年12月22日 1連空鹿空隊攻撃一般経過
昭和12年 鹿屋空 支那事変 自昭和12年8月14日至昭和13年1月7日 1連空戦闘概報　永石少佐(4)
鹿空機密第36号の46 南京攻撃戦闘詳報 鹿屋海軍航空隊 昭和12年11月11日
鹿空機密第36号の50 蘇州攻撃戦闘詳報 鹿屋海軍航空隊 昭和12年11月15日

《臺灣日日新報》
1938.11.26 海軍航空隊の犧牲者 けふ遭難碑建碑式
1938.11.27 海軍航空隊勇士の慰靈祭と建碑式 盛大に執行さる
1939.11.27 殉職勇士慰靈祭 きのふ貢寮庄遭難地で
1942.11.25 海軍航空部隊殉難者慰靈祭 廿六日貢寮國民校に

《臺灣山岳會彙報》
谷河梅人 1941 調查登山 貢寮の海軍機殉難記念碑行 臺灣山岳會彙報V13(12)
妹尾豐三郎 1942 忠烈勇武の七勇士殉難碑 雙溪の菁仔窟山行 臺灣山岳彙報V14(10)
小畠清一1942 貢寮殉難碑行 臺灣山岳彙報V14(10)

研究
紀榮松 2007 〈跨海西征的駐臺日本海軍鹿屋航空隊〉 《淡江史學》(18)：207-226

紀念碑主體，高約3.5米
由臺北州知事藤田傊治郎題字
「海軍航空隊士殉職之地」

碑體與基座外觀。

入口樣式。

碑體左面刻字
「臺北州知事從四位勳三等藤田傊治郎題字」

背面記載的七位殉職者

背面概況
有部分碑體與文字已被破壞，
幸好紀念碑結構仍相當穩固。

疑原本置放有九六陸攻螺旋槳與滑走輪的基座
物品已不翼而飛

記載於航空機（搭乘員）缺損調查表中的事故概況。

檜貝嚢治大尉與另外兩架機組成員名單。
此為昭和12年11月15日至蘇州攻擊的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