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10日 星期六

阿里山的遺忘角落

回想上一次來阿里山,仍是神木屹立的年代,算算至少也過了20多年。記憶裡仍有高聳的神木、幽靜的寺廟與古碑,以及那格格不入的商圈街景。而今神木回歸大地,柳杉林下的山葵田不再耕作,沼平車站也翻新,種種景象和小時候的記憶搭不太起來,也或許是彼時所注意的與今日有所不同吧。

若不是剛好與日本老師一起來阿里山考察棲地,平時大概也不會大老遠地來到這裡。

說來也巧,來到阿里山前的幾個月,恰好在中研院的資料庫裡檢視著一本本長谷川清視察寫真帖,寫真帖中有幾張昭和16年長谷川清來到阿里山的留影,其中幾張「慰靈塔」的影像前所未見,也未見後人詳細描述。原來除了樹靈塔、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之外,阿里山遊樂區內還有其他待尋的紀念碑,不知現今是否還存在?

接著又找了幾張日治時期阿里山地區遊園地規劃的圖面資料和舊報章古籍,墓地、古碑在期間一一現形,原來阿里山還有些被遺忘的角落,等著人們發掘其中的故事。




日本人墓地

順著慈雲寺旁的小徑通往一旁的百姓祠後方,如同舊圖所示為墓地。

數十座完整的日式墓碑立於眼前,讓人感到有些驚訝,也相當興奮,畢竟許多日治時期的墳墓經過改朝換代後,遷的遷,拆的拆,卻還能在阿里山的這處角落,倖存這般景象。

仔細記錄下每一座墓碑的資料,發現有信眾、居民、陸軍工兵,甚至幼童等身分,皆有姓名、卒年、年齡等資訊。卒年最早自大正3年,比阿里山寺的建寺年代還要早,最晚則至昭和12年。當時居住在阿里山的人口眾多,也許有人因與土地有情,便埋骨於此,相信每個墳墓的背後都有段故事,不知後代是否仍會回到此地祭拜呢?。

墓碑形式除了常見以數層石材疊砌為三段墓之外,也有單石。形制完整的墓除了臺石、碑石,也有花立、水缽,並有飾紋、家紋等紋路。另外,尚可發現部分檜木柱亦疑似為墓碑,但因無法看不出有字而無法確認。

或許是漢人對於墳墓的忌諱,使得這一區域成為阿里山最不為遊客所親近之地,但這座墓園保留的日式墳墓實在相當珍貴。這些古老的墳墓並未讓人感到陰森恐怖,或許是看得見經歷數十載時光的琢磨,反而散發著充滿美感的歷史色彩。

阿里山百姓祠後的日式墳墓群。

谷口龜太郎君之碑

多虧了道地的阿里山人蕭大哥指引,在百姓公廟旁的阿里山第一公墓標柱下,見到這座在《臺灣日日新報》上記載過的谷口龜太郎君之碑,小巧的石碑,就跟報紙上的照片一模一樣!

此碑目前嵌在水泥地板上,推測並非原址。此碑正面刻「谷口亀太郎君之碑」,背面刻「昭和四年八月一日歿」、「臺高」、「山岳部建之」。

根據報紙記載,臺北高等學校的新高山登山隊於昭和4年7月26日由臺北出發,自阿里山起登,28日抵新高下, 29日成功登頂。然而一年級學生谷口龜太郎卻在下山途中疑似因高山症腹痛,於阿里山逝去。隔年,由校友發起自力建碑,在昭和5年7月21日於阿里山寺舉行建碑式。

若再細究,此山難發生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3年,發生「郡大蕃脫出事件」,數位郡大社的布農族人離開祖居地加入拉荷.阿雷位在玉穗社的據點,驚動當局。除了新高山因此禁止登山之外,八通關、新高山區也增設數處警備據點。直到一年後的夏季,才因為評估情勢和緩,開放阿里山登山口供一般團體申請攀登,臺北高校一隊便是在這樣的機緣下出發的。

對於日治時期登山運動而言,此碑記錄了學生登山社團的一段往事,是相當難得的紀念物。

參考資料:
《臺灣日日新報》1929/8/4 〈高校生瀧口君の遺骸歸る ◇…新高登山最初の犧牲者〉
《臺灣日日新報》1929/8/5 〈山の犧牲 谷口君の葬儀〉
《臺灣日日新報》1929/8/5 〈登山犧牲者 谷口君遺骸 運到臺北出葬〉
《臺灣日日新報》1930/8/11 〈山の犧牲者 谷口君の記念碑 阿里山寺に建立〉

谷口龜太郎君之碑正面。

背面文字。


頌德碑

頌德碑位在日人墓地的最高處,方尖形的碑體,立在數層水泥基臺上。

正面刻「頌德碑」,左右兩面分別刻有「大正十五年十月 臺灣總督府營林所嘉義出張所貟一同建之」、「大正十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卒去

背面碑文抄錄如下:

故臺灣總督府營林所嘉義出張所總督府技師從四位勳五等重松榮一
閣下ハ明治四十三年阿里山事業官營創始以來施設計劃ノ樞機ニ携リ其ノ
偉績絕大ナリス言行恭敬ニシテ溫情慈父ノ如ク夙ニ吾等師表トシテ敬慕
措ク能ハサリシカ不幸ニ豎ノ冐ス所トナリ溘焉長逝セラル閣下積年ノ功
績ト高德ヲ欽慕ニ所員相謀リ阿里山上靈地ヲ撰ミ碑ヲ設ケ永久ニ記念ス

從碑文得知此為紀念當時營林所嘉義出張所所長重松榮一,關於其相關事蹟少有人著墨,僅能嘗試從部分資料拼湊。

重松榮一為山口縣人,自明治42年來臺後從事林業相關工作,此刻正是當局為阿里山林業是否要收歸官營而困擾之際,隔年阿里山林業收歸官營後,任林業課技師;其後伴隨著改制,職務也持續圍繞在阿里山,亦曾赴歐美學習伐木、集材、運輸等技術,大正14年任營林所嘉義出張所所長,大正15年6月因傷寒病逝,享年44歲。

殖產局林業試驗場技師金平亮三亦曾撰文追懷重松榮一,因其為東京帝國大學農科大學時期之同窗,明治41年至42年間接連來臺。金平亮三來臺時,原先與重松榮一共同居住於臺北市新起町某雜貨店的房間,然而他發現居住環境不佳,重松榮一卻仍相當適應,其簡樸忍耐的精神使其感到相當佩服。

另一相當令人矚目的故事為其妻重松芳子。重松芳子為臺灣總督府事務官峽謙齊之女。明治43年阿里山發布官營官制後,峽謙齊為首任阿里山作業所所長,與其下林業課技師重松榮一有上下屬關係。重松芳子的另一身分為和歌作家,偶見作品登載於報章雜誌。夫君死後,曾於昭和2年4月與8月投稿散文〈ギブスベツトの中より〉,〈筆の我儘〉等作品於《臺灣日日新報》連載,可說是她臥病在床時,追憶往事與心情抒發的絕筆作品,作品刊出不久,便在9月傳出服藥自殺的消息。

關於重松芳子,竹中信子所著《日本女人在臺灣 日治臺灣生活史 昭和篇 上》有一小篇章介紹,是一則相當引人注目的女性故事,推薦有興趣者藉此書深入了解。

如今頌德碑被眾多墳墓所包圍,大概也因此不容易得到人們的關注。其後牽連出的故事,也是看見此碑之初未曾想到的。

參考資料:
竹中信子,2009,《日治臺灣生活史-日本女人在臺灣(昭和篇1926-1945)上》
金平亮三,1926,《臺灣山林會報》〈 重松君を懷ふ〉

頌德碑今貌。


殉職者紀念碑與阿里山寺鐘樓

殉職者紀念碑豎立在阿里山寺前庭院,正面鑲以青銅材質所鑄之篆體「殉職者記念碑」六字,背面刻有「大正十一年十月所員一同」。

推測亦為營林所所立,然而立碑的梗概不明。

一旁的鐘樓同樣歷史悠久,落成於大正12年。在昭和3年出版的《阿里山新高山景色寫真帖》中,已可見大正13年大火燒毀後重建的阿里山寺,殉職者記念碑和鐘樓也一同入鏡。

今日的鐘樓可能是已原先結構為基礎重修,其上的銅鐘至今仍為古老的森林增添幾分莊嚴的聲響。將銅鐘上的文字抄錄如下:

海拔八千尺 秀靈氣所鍾 紅霞天日麗 古木鬱葱葱
大正四年春 默仙永平翁 杖錫登此山 愛說似鷲峰
此山真聖境 此䖏建梵宮 一莖草所拈 帝釋奏其功
暹帝慕師德 恩賜釋迦佛 本尊迎靈體 慈光照萬物
今兹壬戌嵗 眾信鑄梵鐘 上報四恩德 下開三有懵
冀國威愈熾  帝道遐無窮 法輪常轉䖏 萬古仰祖風

大正十一龍次壬戌窮臘

現住比丘朴龍謹撰

現住比丘 坪井朴龍
營林所 嘉義出張所員 永山止米郎
一同総代 岡田震

大正十二年三月四日

京都三条小橋
調進所 藤田三法堂

最後可知此銅鐘為位在京都三条小橋的三法堂所訂製,鑄造單位或許留有其他訊息在此銅鐘某處也說不定。而三法堂為歷史悠久的佛具商,至今仍為各佛寺服務,若他們知道仍有一只古老的作品懸掛在臺灣的山中,應該會相當高興吧。

參考資料:
林久三,1928,《阿里山新高山景色寫真帖》
《臺灣日日新報》1923/3/1 〈嘉義 阿里山の鐘樓〉

阿里山寺鐘樓與殉職者紀念碑。

鐘樓內的銅鐘,已是八十餘年的古物。

待尋慰靈塔

其實最令人好奇的仍是這座慰靈塔。

昭和16年8月,臺灣總督長谷川清造訪阿里山,在阿里山寺境地內的慰靈塔留下了兩張影像,保存在中研院資料庫中的長谷川清文書。照片裡一座大而方正的碑體座落在坡腳,碑體簡潔,浮凸篆體慰靈塔三字,總督與官員仕紳一同在前合照,是座相當特別的碑。

可惜,當我拿著老照片向寺方詢問,皆說沒看過這樣的紀念碑。要不是它還隱藏在附近的某處草莽間,就是早已被拆除而無以尋跡了。

倒是建設這座慰靈塔的來龍去脈,完整地記載於《慰靈塔建設顛末記》中。根據書中所載,慰靈塔的建設是由「嘉義白齡會」所發起,此會最早以明治28、29年間渡臺且居住於嘉義的日本人所組織,於大正12年414所創設,至昭和3年2月11日之紀元節,加入明治30年渡臺者為會員,定名為嘉義白齡會。

此時正值日本治臺30年,會員中從最年長的金光布教所主任佐多逸郎時年70歲,到最年輕的小河內六一也已51歲,皆所謂白齡者,故以白齡會稱之,創會目的在於拓地殖民方面研究,以及為社會奉獻相關事業,會長為嘉義仕紳早川直義。

白齡會有感於日本治臺以來官廳與軍警的犧牲者已設有建功神社祭祀,而民間死歿者卻無人紀念,所以計畫以此碑紀念所謂民間「物故者」。昭和3年7月發起了建碑計畫,預計立碑於阿里山,並進行了全臺的募款與調查,根據白齡會向全島各寺的調查,民間死歿者的人數為11728人,與建功神社所祀約15000人相差不遠。

然而計畫延宕至昭和10年(1935年),才藉著始政四十周年的慶祝機會重新熱絡起來。此時的建碑計畫更加具體,預定以六尺高之礎石,樹立長九尺寬四尺之角銅柱,正面雕刻慰靈塔三字,背面為碑文,側面雕刻捐款五十圓以上者的姓名。建設費用加上其他雜支預計就要二千圓,算是一筆不小的金額,所以除了官紳的捐款,也發起募款表演。

碑體銅材向日本訂製,於嘉義伊見鐵工所製作,正面慰靈塔三字由明治28年渡臺的醫學博士堀內次雄所題,背面碑文由早川直義所撰。碑體製作完成後,於昭和10年12月25日於嘉義公會堂舉行盛大的慰靈祭,而預定設立於阿里山寺境內的碑址基礎工事,由營林所嘉義出張所技手太田半五郎負責營造,昭和11年4月18日舉行除幕式。


然而,自從長谷川清造訪之後,慰靈塔彷彿隱形一般,幾乎不見於報章資料上。

來到阿里山寺的廣場前,反覆地從舊照片裡的背景與老樹推敲其原址,阿里山寺與鐘樓之間的坡腳似乎是最為相像的位置,但在無跡可尋的狀況下,還有許多想像空間。

照理來說,若此碑能夠度過二戰時的鋼鐵饑饉,在戰後人們的阿里山回憶中應該不致缺席,還是消失在中日斷交後的去日運動呢?

幸運地在〈日本統治時代台湾の動物慰霊碑─畜魂碑・獣魂碑を中心に〉一文中,覓得一張難得的慰靈塔照片,雖然作者誤將此照片中的碑記作「万靈塔」,但從影中人的服裝看來,似乎是戰後所攝,又若戰後此碑仍存,那是何時消失的呢?

慰靈塔的謎題雖未有解,卻又延伸出一次讓我再訪阿里山的機會吧~

參考資料:
《慰靈塔建設顛末記》,1939, 嘉義白齡會
《臺灣日日新報》1928/8/14 〈阿里山頂へ 記念碑建立計畫 領臺以來死歿した民間の靈を弔ふべく有志奔走〉
《臺灣日日新報》1935/6/13 〈民間人士の功績を後世に遺す記念碑 嘉義の有力者ら發起の下に 阿里山上に建立に決定〉
《臺灣日日新報》1935/6/14 〈物故民間功績者 籌建慰靈記念碑於莊嚴之阿里山上〉
《臺灣日日新報》1935/9/2 〈阿里山頂に慰靈塔 嘉義白齡會が發起して 今秋嘉義で追悼會も〉
《臺灣日日新報》1935/9/4 〈阿里山頂 建慰靈塔〉
《臺灣日日新報》1935/12/4 〈阿里山寺境内に 慰靈塔を建設 嘉義白齡會の手配進む〉
《臺灣日日新報》1935/12/14 〈嘉義白齡會 建慰靈塔 十五日追悼式〉
《臺灣日日新報》1935/12/16 〈本島永遠の守護神 全島民間に於ける 物故人士の慰靈祭 官民四百餘名參列の下に 嘉義で盛大に擧行〉
《臺灣日日新報》1936/4/7 〈阿里山の慰靈塔 中旬に除幕式〉
《臺灣日日新報》1936/4/9 〈阿里山慰靈塔 近將竣工〉
《臺灣日日新報》1936/4/17 〈南方鎮護の英靈を 永久に祀る慰靈塔 十八日午後三時阿里山寺で 盛大に除幕式擧行〉
《臺灣日日新報》1936/4/18 〈臺義白齡會 在阿里山寺 建慰靈塔〉
《臺灣日日新報》1936/4/19 〈民間物故者の慰靈塔 阿里山で除幕式 きのふ關係者多數が參列〉
《臺灣日日新報》1936/4/20 〈阿里山慰靈塔 擧除幕式〉
《臺灣日日新報》1941/12/7 〈總督の溫情に感激 白齡會慰靈塔建設の趣旨を 早川氏詩に託して感謝の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