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9日 星期六

再行能高舊道 - 楚南氏山椒魚發現之路隨想

從屯原踏上春夏之交的古道之旅,野花紛紛綻放。獼猴桃的花香最令人心醉,鼠尾草與阿里山龍膽的紫、杜鵑與櫻草的紅、威靈仙與喜岩堇菜的白、小蘗與毛茛的黃,將古道佈置得悅目不已。

去年曾在追分探尋楚南仁博的足跡,這趟來到他的另一趟旅程-能高越,進行著例行的調查。自從楚南仁博在能高駐在所一帶的山區發現山椒魚之後,至今即將邁入第一百年,在這樣的機緣下開始的調查令人心中充滿許多想像。

奇萊裡山下,開鑿於岩壁上的能高舊道。
來到矗立小稜上的天池山莊,記憶中小巧的房舍已不復存在,只有一株櫻樹仍指引著紮營於此的畫面。下方的坡地也進行著營位的修建工程,以小怪手整地而露出的黃砂土仍未長出草木,略顯雜亂淒涼。以前還埋沒在密密麻麻懸鉤子間的能高駐在所駁崁,已因為工程的關係露出全貌,兩層高約3米的駁崁仍是氣勢十足。

望向小溪奔流過的青青草原與鐵杉枝條恣意揮舞的山谷某處,或許便是楚南仁博與山椒魚相遇的地點。

1920年《臺灣博物學會會報》第11卷52號的雜錄中,記錄著那時的發現:

〈臺灣に山椒魚產す〉
大正九年五月霧社支廳管內に昆蟲採集をなせし時,追分の濕潤なる場所の石下にて三寸五分位の一疋の山椒魚を採集し又能高駐在所の上方にて同じく三寸五分位の者一疋を採集せり。而して此二者は亙に異なれる種類の如く想像せらる。(楚南)

這段訊息裡,發現山椒魚的時間點是有些疑問的。在牧茂市郎發表臺灣產山椒魚的論文中,都描述這兩隻山椒魚發現的時間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即大正八年五月,真正的時間仍有待考究。

無論如何,先前就對楚南仁博僅僅於1919年5月之內便發現兩種山椒魚的事蹟感到值得玩味,因為即使在今日,這兩種山椒魚仍有些相當有趣的分布狀態,若不是取道適合的調查路線,以當年的道路概況與原住民情勢,可能只會找到其中一種山椒魚吧。更何況,楚南仁博所專精的是昆蟲方面的研究呢。

能高越的開通對於山椒魚的發現也可說是一大助力。以今日所知楚南氏山椒魚(Hynobius sonani)的分布地帶來看,除非請警察與原住民同行至深山野地採集,否則能高越可說是當年唯一可以找到這種山椒魚的道路;其次是太魯閣戰役的軍用道路,自追分經櫻櫻峰可抵達合歡山山區,但路況比起才剛開通的能高越來說應該辛苦不少。

我逕自想像著,若當年楚南仁博止步於尾上,沒有走到能高駐在所,或許楚南氏山椒魚便又要推遲數年才會被發表,也不會以他為名。初次被發現的地點可能會是數十年之後,合歡越開通後的某處山區,而鹿野忠雄或佐藤井岐雄,也許會成為這個物種的發現者與發表者。

這樣的架空歷史狂想,不免讓人感覺到命運的趣味之處,或許楚南仁博就是山椒魚想要找的人吧?

為了繼續探究中央山脈東側的山椒魚分布,第三天啟程前往奇萊裡山東側的木瓜溪源調查。除此之外,也想再探尋能高舊道的蹤跡。

記得大學時的奇萊連峰之行,在踏出奇萊裡山東側的高密箭竹林後,橫於山腰的寬大道路著實令人精神一振。在當時即使對古道的觀察力相當遲鈍,走在這段腰繞路仍給人強烈的感覺,暗示著這是久遠之前由人力所開鑿出的一條路。

明顯的能高舊道路跡自池の端起出現,有大部分的路基仍被登山者作為奇萊南峰以及奇萊連峰南段的步道使用著。這條路從1917年興工,1918年完成,至今恰好已屆百年。在廣大的草原上,平緩上升的道路宛如俐落的歷史刻痕,仍然非常清晰。

在奇萊南峰的叉路口,可以清楚的望見箭竹草坡的階地。在太魯閣戰役時,由臺灣步兵第一聯隊率領的軍隊曾屯營於此,或許是那時存留至今的遺跡。巧合的是,又是5月,在1914年。

在這條道路還未改道前,能高舊道是全臺灣海拔最高的橫斷道路。在陸地測量部於進行花蓮港至埔里之間的水準線測量時,最高點的3307.84m比起合歡越的佐久間峠還要高。在大正13年(1924年)時,臺灣軍司令鈴木莊六沿此道視察時,曾在這附近植樹紀念,可惜陸地測量部的紀念標,以及鈴木軍司令的紀念植樹,已淹沒在歷史長河中。

過了最高點,舊道緩緩繞下奇萊裡山東側的箭竹林。林底的開鑿路依然清晰,幾年前下切往柴田山的柯藝路條依然在枝條搖曳,我們則繼續順著奇萊連峰的古道路徑下坡,直到碎石坡突然阻斷了路跡。從一些舊地圖判斷,古道在這附近應有處往南的轉折。

很幸運的,在往東南下切的途中,舊道又從重重溪溝中鑽了出來,往東南延伸。我們在這附近調查完後,順著古道繼續往東南行,又驚喜地發現老獵人Iyon的獵寮原來隱身於此。高聳石壁下的古道是乾燥避風的好位址,而且鄰近水源,可惜獵寮已是廢棄狀態,咬人貓與箭竹叢生,這景象讓人感嘆無比。獵人逐漸老去,行走於此的記憶也隨之消逝,古道只好成為探勘者滿足探尋慾望的殼子,裝著另一個階段的記憶。

回程在雲霧紛紛湧起的時刻,看見下方的聯帶山、柴田山,以及天長斷崖上的若隱若現的古道。不同年代的道路在同一個景中出現,彷彿有種能讓人穿梭時空的魔力。

距離楚南仁博在1919年5月於這山區發現山椒魚,也即將邁入100年了。

諷刺的是,在山屋相聊的話語中,仍聽到吞食山椒魚的話題。雖然我總尊重原住民與漢人的山林經驗,但還是不捨這些仍充滿謎團的生物在人類還未充分了解其生態之前,便進入胃中而消逝於世上,成為談論狩獵經驗時的一種獵奇分享。

無奈之餘,只好以山椒魚也有許多寄生蟲的理由勸說少吃為妙。事實上,的確聽老師說過山椒魚有許多寄生蟲,所以這話並非單純用以嚇唬人而已。只是面對如保健視力的鄉野偏方之說,山椒魚終究敵不過人類慾望。看到這幢擴張數倍的天池山莊與營地,想起那原是拒人於外的灌叢原本可能是山椒魚的家園,那大眼與微笑更顯得無辜與無奈了。

能高舊道路線示意。綠色虛線是本次確定的古道路線,橘色虛線為推測路段。

奇萊裡山下的古道一景,
有些日治時期的登山紀錄,將奇萊裡山稱為能高南峰,
而當時的能高舊道也作為登山路徑使用。

眺望聯帶山、柴田山、天長山等稜線,能高舊道神秘地隱藏在深林間。
遠方的木瓜溪是我經常遠望此地的所在。

岩壁下的舊獵寮,木架已被落石砸毀,
散落的獵具、酒瓶,恐怕很難等到下一位獵人來整理了。

岩壁獵寮北方的古道,獵人曾從溪溝拉水管引水。

被刺柏、圓柏等灌叢佔據的古道,有幾分清八通關古道在大水窟一區的味道。

能高舊道的最高點,位在奇萊裡山東側的岩壁區,海拔約3308m。

草原地帶清晰的古道。

古道上升的線條就像用尺畫出來的一樣。

奇萊南峰下的草原緩坡,曾是太魯閣戰役中的軍隊屯營處。

4 則留言:

  1. 請問,您在文中提到有參考幾份地圖,研判古道有向南的轉折。請問,您是參考哪些地圖呢?

    回覆刪除
    回覆
    1. 您好:
      可以參考大正13年由臺灣警務局所出版的《三十萬分一臺灣全圖》。除了上河文曾復刻出版之外,臺灣百年歷史地圖網站亦有收錄。雖然此圖比例尺不大,且套圖偏移,但此圖的能高越為舊道,仍是難得的參考依據。

      刪除
  2. 所以,楚南仁博到底是大正八年還是九年五月抵達天池,好像不易判斷。跟他同行的人寫的多為大正八年,但台灣博物會報的大正九年讓人困惑不已。我跟你一樣,不知如何解釋此段記錄。

    回覆刪除
    回覆
    1. 您好:

      關於山椒魚被發現的年份,至今也仍困擾了我。模式標本的遺失,連帶著無法確認是否有其他標籤資訊,這大概會是永遠無解的謎團。

      目前我還能收集到的其它線索是農試所的昆蟲標本標籤(https://isivatan.blogspot.com/2019/05/blog-post.html?m=1),確定楚南仁博在1919年(大正8年)5-6月曾到霧社地區採集,因此較傾向是此年發現山椒魚。

      也許日後又再發現其他資料而改寫也不無可能,至少,牧茂市郎於1922年發表三種臺灣產山椒魚是無疑的,今年剛好是一百週年了。

      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