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日 星期日

新高登山道尋跡(三) - 新高北山雜記

玉山北峰測候站在經過整修後,已難尋新高山觀測所時代所殘留的遺跡了,只有東南方的宿舍舊址尚能憑弔些許氣象人的生活樣貌。幾年前因緣際會拜訪過宿舍舊址,而後才在《海天雜文》裡看見周明德前輩的珍貴回憶,我們得以在面對這些傾頹牆垣時,有一份想像的依據。

新高山觀測所宿舍舊址一景
2013.9

宿舍概觀

宿舍雖然與峰頂廳舍有將近200m的海拔落差,但位於主稜東側,可避冬季強勁的西風,在冷杉林與灌叢的交界地帶,生活所需的柴薪與水源也尚稱無虞,加上地勢平坦,是難得的避風港。

如周明德前輩所述,宿舍南方不遠處有兩處較大的儲水設施。兩處設施皆以混凝土砌成,其一攔截乾溝如攔砂壩一般,「壩」體中上段開小口做為雨水盈滿時的出口,溢至一水槽儲存;第二儲水槽位在稍北側些,亦為鋼筋混凝土建物,粗估可儲存至少5噸水量。以春夏季的雨水與冬季的冰雪足夠生活用水所需,只有秋季需要自宿舍往下方的森林裡的水源取水。

宿舍木造部分腐朽殆盡,但混凝土基礎仍可略窺格局。最大建物呈L形,主要出入口朝南,有一株玉山圓柏挺立一旁如造景。進入正門後疑為土間,東側一室,西側二或三室,附一便所。西側房舍的壁爐相當顯眼,可惜高大的煙囪已躺平,

除了最大的建物外,另有獨立屋跡兩棟,功能不明,推測為風呂間與炊事場。另外還有一處戶外便所,直接以混凝土砌成類似蹲式馬桶的形態,相當特別。這處宿舍在戰後也使用了一段時間,也許當時也有增建部分的設施。

作為生活起居場所,遺址也留下了許多器物。最常見的酒瓶、瓷器、罐頭散落各處,酒瓶碎片相當多,懷疑有儲存空酒瓶作為儲水容器的習慣。常看見的碗盤、絕緣礙子、化妝品之中,也可發現統制陶器,是直接反映新高山測候所建立於戰爭時局的器物之一。造型特殊的球形礙子,也讓人想起周明德前輩提到這裡是易受雷擊的高地,在提防雷擊方面格外注意。

在主建物出入口有一以鉚釘與鐵板製作而成的火爐,應是從他處移至此。不知道當初如何將這種大型鐵製品運輸至此,想到要把整個火爐或零件背上來組裝都覺得很不容易。柴火帶給人們不可或缺的溫暖,周明德前輩曾回憶除了七、八月以外,宿舍的壁爐皆不熄火,或許這便是現今北峰一帶有許多留有鋸痕的玉山圓柏枯木的原因吧。


臺灣國立公園的痕跡

幾年前初次來到玉山北峰,曾帶著岡田紅陽所拍攝的老照片,尋覓他的攝影足跡。但那時在北峰頂附近走踏,都無法對上老照片的攝影角度。

一日,在氣象站技工的指引下,從宿舍切過一溝至一稜,前往一座山腰緩稜的涼亭遺址途中,才發現岡田紅陽拍攝的地點,其實在北峰南側一道小稜線附近。那時除了想著岡田紅陽為何要來到在偏離北峰的地帶攝影,緩稜上的涼亭遺跡也耐人尋味。後來才在逐漸累積資料與踏查經驗之後,開始有些頭緒。

回到當初臺灣國立公園還在籌備的階段,除了臺灣總督府有臺灣國立公園協會負責整體規劃外,各州廳地方政府為了宣傳與規劃遊憩相關事務,也都有經費自籌的地方協會,積極宣傳境內風景名勝,爭取未來被劃入國立公園的機會,最後討論出三處國立公園候補地。在三處候補地中,臺中州境內就有兩座,包括能高郡內的次高山、合歡山區,還有新高郡內新高山至中央山脈的廣大地帶,兩地也都有合歡越、ピヤナン越、八通關越等山地道路,適合作為串聯景點的交通路線,臺灣國立公園臺中協會(以下簡稱臺中協會)也投入許多心力,進行宣傳、新建及改善遊憩設施,或開發新景點等工作。

相關的硬體建設,在《臺灣總督府檔案》中覓得一份臺中協會向臺中州申請補助費的檔案,提及昭和11年度(1936年)的事業計畫。幾項與新高山、八通關地區相關的內容大致如下:

1. 於八通關新設宿泊所。
2. 在展望良好處設置展望臺,預計於東埔-樂樂間、樂樂駐在所、觀高駐在所、秀姑巒-ツツジ山間、新高駐在所、北山中腹,共計六處地點設置。
3. 自東埔至八通關、新高主山以及大水窟間,擇路旁樞要地點12處,設置休憩所。
4. 於同上路段,每一公里設立指引登山者的「誘導標」。
5. 於同上路段,設置植物介紹標識設施。

幾年前曾探訪位在杜鵑鞍部附近的涼亭址,此涼亭以石為廓呈六角形,有兩處出入口,外圍四方各有綁於大石以加強抗風的鐵線,當時還以為這是由駐在所警員為來往行人所建的休憩設施。而後,又在東埔長輩口中得知父子斷崖後的平臺,在過去亦有涼亭,該處的傳統地名Talulung,便是指該涼亭如傘或斗笠。

再訪北峰山腰的這處遺址,發現其形制與杜鵑鞍部的涼亭如出一轍,加上這些地點也與展望臺設置地頗為符合,就不免懷疑這些遺址就是當初由臺灣國立公園臺中協會所興建的展望臺了。

至於岡田紅陽的攝影點,有幾篇為了開闢新高北山眺望臺地的報導或許有所關聯,抄錄漢文如下:

〈新高北山 樹誘導標 並開鑿山路〉昭和11年12月27日

新高山為中心。四圍有北山。東山。南山等諸靈峰巍峨相對。而至眺望臺地迄今頗難攀登。雖山岳會員。亦難跳新高偉觀。是以新高郡當局。乃竭力調查眺望臺地。經在其頂上發見得眺全山之處。然至北山之間。因有白槇及椴松。熊笹類等。密林繁茂  乃自八月來。竭力伐該樹林。開鑿山路。已見開通。爰於去十六日。得今城郡庶務課長一行入山。在壽水及富士標高。北山中腹三處。豎立登攀誘導標。為是新高雄姿。得容易眺望。一面北山亦增一名所云

昭和12年(1937年)1月的大阪朝日新聞臺灣版,亦刊登相關新聞。內容提及這條由當地警員開闢的新路線,可自八通關往新高主山道路一里十丁餘處,由「壽の水」往右分岔,於北山山麓森林中的電光形道路攀升約七丁(約763公尺)路程;亦可自阿里山口方向而來,由富士標高取道山麓路線與前述路線銜接合一而至北山觀景。

藉著老照片與現況的比對,岡田紅陽取景拍攝新高山的地點,大約是在北峰南方約400m處往東-東南分岔出的支稜,海拔3600m~3700m左右的地帶,或許他也曾藉著當時新開闢的登山路線沿途取景。

涼亭遺址則位在比岡田紅陽取景處更低的緩稜上,遺跡除了清晰的石塊的輪廓基礎外,也殘留涼亭結構的木材。雖然涼亭傾倒,屋頂消失,但是大致可以推想這座涼亭的下半部圍有長條形木板,支柱有六根,頂部有鐵皮覆蓋,再以防風鐵線加強固定於外圍四角。

尚未腐朽的木柱上,還可以辨識出好幾個戰後的簽名,如「黃希明 四六.十.八」、「毛景福 五十」、「劉家? 登山記念」等字樣,可見此地在戰後曾有段時期仍是登山者或是氣象站人員的行經路線。

此地除了涼亭之外,還有電話線略呈南北向通過。跟了電話線走了一小段,猜想是自避難所附近的新高登山道分出,通往新高山測候所宿舍以及山頂廳舍的線路,當年從壽の水通往北山的路徑,或許也是電話線路的依循,如果能找出全段的電話線路,應該可以大致了解這條觀景路的大略路線。

在周明德前輩的回憶中,富士標高附近有一日人稱「東屋」的涼亭,是指這處涼亭或是另有其他亭址亦不得而知。而上述的展望臺地、展望臺與涼亭等地是不是同一處,也許還未能完全明瞭,得再看未來能否有更多資訊出土了。

接著再提八通關新設的宿泊所。在報章雜誌的報導亦可知,昭和11年9月時由臺中州內務部長鶴友彥、建築技師畠山喜三郎、產業主事森中平等人入山調查,預定設計足夠抵抗強風與積雪,設有貴賓室、一般客室以及婦人室等足以容納約50至60人的宿泊所,建坪86坪,最後於昭和12年10月落成。

這座宿泊所的樣貌,可以參考收集攝影師方慶綿作品的《穿越時空玉見您》一書。八通關駐在所歷經多次改建,方慶綿記錄了可說是最後期,也是甚少有影像記錄的駐在所樣貌。當時隨著集團移住的推行,原住民生活型態改變,山區情勢已不如從前緊張,從防禦轉型為服務遊憩的駐在所,拆除了周圍的刺絲網和設有槍砲的望樓,進而大幅改變建築與配置。

在幾張老照片可見駐在所前,有一棟獨立大型建築物,屋外有座可供洗滌的架高木製水塔,如部分舊時登山記錄所提,推測就是由臺中協會所經營的宿泊所。

在此宿泊所完成之前,八通關駐在所早已因應日漸增加的登山者而增設宿泊設施,並有提供三餐與寢具的服務。加上國立公園協會經營的宿泊所之後,在每年的熱門時段,八通關人來人往的光景或許也會像今日排雲山莊吧。

如今宿泊所跡地也長滿荊棘灌木,建物基礎的混凝土依稀可辨格局。從前在宿泊所附近曾經看到不少統制陶器,印象中還有印上「臺灣國立公園臺中州協會」字樣的瓷杯破片。無奈,玉管處數年前曾派人至八通關整理環境,連同許多日治時期的「垃圾」也被背下山丟進垃圾桶,加上長久以來登山活動的擾動,關於宿泊所的生活紋理也難以摸索,只能從宿泊所建成之後的登山記錄尋覓點滴了。


銅鐘的奇幻之旅

關於新高北山,最有趣的還是這篇昭和10年(1935年)於山中掘得銅鐘的新聞:

《臺灣日日新報》
〈新高北山三千六百餘米處 掘得高一尺錨型鐘 為歷史家最好之研究材料〉
昭和10年6月14日

臺中州新高郡八通關駐在所古木巡查部長。前月中旬。在新高北山。海拔三千六百六十六米處。發見有露出之青銅鐘頭。既為發掘。得一錨型鐘。高約一尺。周圍一米。胴體科有羅馬文五字。似係荷蘭國語。不知何時。持到山頂。且相當重量。非僅一二人。得以持上者。右須候歷史家研究。始能明白其由來云。

原日文版報導裡,還有提到銅鐘上的羅馬文為「TRURO」五字。神秘的銅鐘引人好奇,幾年來尋尋覓覓,總算在尾崎秀真於《臺灣日日新報》的長篇連載中發現答案。

尾崎秀真於明治38年(1905年)11月自斗六廳林圯埔方面攀登新高山,入山前先至斗六準備相關物資,除了登山必需品之外,也思考著要帶什麼紀念品放在山頂。若是掛國旗會受風雨吹打,在石頭上題名又有風化剝落之虞,此時斗六廳長荒賀直順提到他有一只巨鈴,得於雲林下湖口海岸遇難外國船中,其型如梵鐘,重二十餘斤,直徑尺餘,或許能攜至絕頂作為鎮守之物,一行人亦鼓掌通過。

若從現今角度想,這還真是讓人不知所措的送行禮!而且他們更獲得了鐵鎚、鑿子、油漆和金色墨水等工具以方便在石頭上題字,換作今日大概也會遭受輿論撻伐吧。

看到這裡,往昔與今日人們對待自然的態度確實與時俱進,也許某些我們目前習以為常的登山慣習,在未來也會成為後人無法理解的行為。更感覺到有些觀念確實需要持續呼籲,才有逐漸改變的一天,否則今日的山頂就會看到無數的刻字簽名或是其他無法理解的現象了。

尾崎秀真一行人於11月11日自八通關往前推進至一宿營地後,攜帶簡易裝備先登上新高北山,再至新高主山,這座鐘最後被置於新高北山山頂的一處岩石裂隙之間懸掛。尾崎秀真並沒有細述為何置於北山而非主山,也許是單攻當天有時間壓力,又僅有3名原住民陪同的狀態下所作的決定,也或者是抵達北山時覺得該處適合便置鐘於此。

而後,下一次再看見銅鐘的消息,便是30年後被古木熊男巡查部長發現了。然而此時銅鐘被發現的位置並非山頂,可見應該有再被移動過,其間是何人何時為何移鐘,大概也無從得知了。

一只銅鐘飄洋過海因船難來到小島,又因緣際會跟隨尾崎秀真登上這座島嶼最高的山區,原本置放在山頂不知被誰搬運,而後被八通關駐在所的主管發現,宛如小說或童書情節般充滿戲劇性。銅鐘被再發現之時,尾崎秀真尚在臺灣,且又曾是臺灣日日新報社主筆,照理來說會看到這則新聞。假若兩方得知真相,應該也會感到相當有趣吧。

不過銅鐘的再出現亦是驚鴻一撇,而後又消失於時光洪流中。也許又有一天看見它出現在博物館的庫房,或是成為私人收藏品,也說不定仍在山中某處,就像那不知去向的莎韻之鐘,繼續延續著它的奇幻之旅。


主要參考資料:
書籍:
周明德,1994,《海天雜文》,臺北縣立文化中心。
盧添登,2010,《穿越時空玉見您》,內政部營建署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解說課 。

報紙:
大阪朝日新聞社,〈斷然‧天下第一景 新高眺望に絕好の 北山頂上へ新登攀線〉,《大阪朝日新聞臺灣版》,1938/01/07
臺灣日日新報社,尾崎秀真,〈新高山紀行〉連載,《臺灣日日新報》,1905/11~1906/3
臺灣日日新報社,〈新高北山の頂上で錨型の鐘を發掘 歷史家の好研究史料か〉,《臺灣日日新報》,1935/06/13/03版
臺灣日日新報社,〈新高北山三千六百餘米處 掘得高一尺錨型鐘 爲歷史家最好之研究材料〉,《臺灣日日新報》,1935/06/13/08版
臺灣日日新報社,〈新高登山者のため 八通關に山小屋 臺中州國立公園協會て 建設するに決定〉,《臺灣日日新報》,1936/09/20/05版
臺灣日日新報社,〈八通關山小屋は 極く頑强に設計 同地は通常風速卅米、冬の積雪五尺 調査員の歸還で判明〉,《臺灣日日新報》,1936/09/25/09版
臺灣日日新報社,〈嶮峻新高北山に 登攀誘導標を新設 新高郡當局の努力により完成 北山線に一名所を加ふ〉,《臺灣日日新報》,1936/12/26/05版

臺灣總督府檔案:
「國立公園台中協會經費補助」,〈昭和十二年永久保存第四十卷〉,《臺灣總督府檔案》,國史館臺灣文獻館藏,數位典藏編號:00010799010


俯瞰新高山觀測所宿舍遺址,左上方可見其中一座儲水槽
2013.9
宿舍入口朝南,有一株未被伐倒的玉山圓柏,還有一只大鐵爐。
2013.9

特殊造型礙子。
 
底印「岐 355」之岐阜縣產統制陶器。
宿舍南側稜線所觀之玉山山景,與岡田紅陽所攝角度相近。
2013.9

岡田紅陽攝〈北山より見たる主山〉《臺灣國立公園寫真集》
涼亭遺跡一景
2013.9

2019年11月的涼亭狀況
比起六年前又殘破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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