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7日 星期五

尋路嘉嘉代(一) - 交錯的尋路記憶

「是熊耶!」 

柚小聲又興奮的驚呼,而我正想湊近一瞧時,牠已無聲無息地離開所在的那株長尾栲,腦中空餘數分鐘前便聽到的折枝聲響。

湊近大樹一瞧,鮮明爪痕烙印其上,剛剛如此快速而平靜的瞬間,令人佩服龐然巨獸在大地間的移動猶如輕舟划過,如此優雅。

熊的出現讓我們對西亞欠的森林又多了一次美好的回憶,花開燦爛的臺灣檫樹、巨大的長尾栲與森氏櫟、穿梭其間的獸徑,無一不是這片森林充滿生機的訊息,也是經過一週辛勞,幫忙回家行動整理路況之後的美好慰藉。

為了繼續記錄更多內本鹿越道路的現況,今年的目標來到嘉嘉代Kakayiu,那和Tavilin一樣已無法追溯意義的地名,其道路狀況也同樣充滿謎團,且迷幻地吸引人前去。

熊剛剛離開,在長尾栲樹幹留下新鮮爪痕。
從西亞欠順著小支稜下降,轉陡的起點便見斗大的舊砍痕,為原先的擔憂打了一劑強心針。陡稜明顯並非水鹿所愛,但山羊也能走出這樣明顯的路嗎?

隨著高度降低,越來越多的砍痕讓人信心大增,甚至不偏不倚地在預定下溪的緩谷上端,遇見了極為新鮮的人跡-一座用黑色垃圾袋與枝幹搭起的簡易寮子,附近劈砍下的柴薪連枝葉都還在鮮綠狀態,而一旁被伐倒的牛樟則說明了人們來此的目的。原來至今仍有人跋山涉水來到嘉嘉代溪的山谷,只為那生長在腐木裡的渺小菇蕈。

藉著他們遺留的物品,拼湊著獵寮主人來到此地起居的模樣。除了外帳是超大的黑色垃圾袋之外,塑膠袋即是水袋,以免洗碗筷為餐具,糧食有白米與村落雜貨店限定的「麵大王」,調味料是鹽巴與胡椒鹽,也少不了菸與檳榔。總之,如同他們的穫物大小,是一派極簡風格。

當我們繼續順著緩谷東降到嘉嘉代溪時,發現根本就只有這一帶是可供上下溪谷的孔道。只要偏差百米,大概要花百倍心力於下降溪床,上下游的峽谷、深潭、瀑布,發出令人心驚的吼聲,但同時也有讓人心醉的幽靜。

心中有股自滿於預定路線的準確,卻也懷疑賭注是否太大的矛盾。
更讓人好奇的是,他們是從何來到這裡的呢?

回想起Tama Nabu與Tama Husung曾提及他們在探尋桃林時,曾自Laningavan爬上稜線的泥沼池Duhduh,然後腰繞過好幾條溪,不知經過何處後,行經滿山野橘的Masuizuk,最後看見對面溪底噴煙的溫泉,桃林便在這溫泉之上。

這時恍然大悟,我們已踏上他們前往桃林的路線了。今年春季便曾在Laningavan看見的清楚路跡,不知這路穿過哪裡的稜谷來到此地;而他們當年還在山中巧遇來自南橫村莊的夫妻,只是沒想到,至今仍有人使用著這條路。

在嘉嘉代溪畔一隅沙地升起裊裊炊煙,飄送著濃濃的疑惑與滿足,在溪谷裡久久不散。

隔日,決定借力此路繼續摸索。沒有路的地方充滿自在,可以森林為畫布行出自由揮灑的線條;但若知道這裡有條路,那便是抱著欣賞態度細細品味他者作品,雖然自願走進這框架,但也會產生一種無可取代的期待與專注。如同行走獸徑在腳印枝椏間認識動物習性,人所走出的路,自然也能反映著些許用路人的習慣或個性。

但也許路的使用頻率低,或者是使用者的刻意,這路給人一種隱密,相當不願被找到的低調感。沿途草木甚少修整、許多砍痕也幾近癒合,與過往的「獵路」大相逕庭,但想到他是尋菇人所用卻也不那麼意外。幾乎一路腰繞,少有陡上下的路徑,也讓人佩服其熟悉程度,他的心中必然有張與我們大不相同,沒有經緯座標,只需以樹以石,或是其他記號便能行進的地圖。

被伐倒的大樹仍發出無言吶喊,令人心酸。從前走在所謂的獵路上,倒是沒有這麼明顯的感覺,也許狩獵背後本是人類自古以來的學習與累積,基於人類仍生活於山林中,與自然緊密連結著的生命流動網絡;而現今因山下文明的價值觀改變,改而尋覓菇蕈伐倒大樹,人類逐漸逾越了永續利用的界線。山裡的路在人與自然相處的價值崩毀後雖仍繼續延續著,卻也暫時無法尋得出口。

藉著獵路使力,果然省下不少力氣便接上嘉代優男稜線。但沒多久也要暫別這條迷人卻也滋味複雜的路,轉往西南方的嘉嘉代駐在所了。

回歸無需循路的自在,下降得無比乾脆。來到海拔1000出頭的寬緩地帶,終於出現一片沒有冷清草的大空地,酒瓶、駁坎,伴隨著桫欏、苦楝、九芎、山黃麻這些低海拔的熟悉面孔,小卷尾與花翅山椒啁啾不止,為嘉嘉代駐在所印下了首次見面的印象。

其實這裡曾被前人推論為楓駐在所,但根據蕃地里程表,從桃林到嘉嘉代有2里31間,約合7.9公里。若在地圖稍作路線推測,搭配駐在所標高資料,此地無疑便是嘉嘉代駐在所。且楓駐在所周圍有數處部落,設有蕃童教育所與療養所等附屬設施,地位重要,規模絕對不只如此。

嘉嘉代駐在所平臺占地約35mX10m,正門入口面向西,有兩石階與道路相連,南北兩側也各有石階引道,下駁坎最多有四層,尤從北側底層看上去相當壯觀。除了駐在所本家所在的平臺,南側還有另一較小平臺,亦留有駁坎與引道。

駐在所的玄關仍留有水泥地基與柱礎,建物的周圍留有以石塊與混凝土建成的排水設施,是此地特色。平臺上南側仍有幾處水泥構造,但無法確定功能,推測亦與水源出入有關。

下駁坎附近生長著一叢竹子,讓人想起戴曼程前輩在民國75年的內本鹿古道勘查之行,那是篇充滿疑點卻又讀來津津有味的奇異記錄。當年他們離開壽之後,便因古道被大崩壁阻斷而高繞過橘駐在所,然後是片斷的古道記錄,在今日反覆對照後,發現當年有許多位置判斷有誤,現在也只得靠著對於地形地貌、植被等敘述交相參照,以辨明他們究竟走過何地。

記錄後段曾提到他們在下降至鹿野溪主流「溪底三角洲」之前,先抵達長有桂竹的「桃林」。當這叢竹子出現在眼前時,心想戴曼程前輩所經過的桃林,也許就是嘉嘉代吧。

在周邊摸初步索著道路系統,果然如同推測,自嘉嘉代往東有一上一下兩條道路各自延伸。這裡便是所謂的「嘉嘉代支線」的西側分歧點,但謂「支線」也許不甚正確,說是新舊道應該更接近實際狀況。

伴隨著鴞音、瀑音,即將踏上嘉嘉代的尋路夢。

尋菇人的簡易寮子。
嘉嘉代溪一景。
嘉嘉代駐在所的下駁坎,加上駐在所平臺可達四層之大。
嘉嘉代駐在所正門石階。
駐在所廳舍玄關的混凝土地基,門柱柱礎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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