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日 星期四

尋路嘉嘉代(二) - 舊線點描

在還未明瞭嘉嘉代駐在所南側所分歧的上下線有何用意前,暫時將上線稱為舊線,畢竟在行走這段路時,仍能在舊籍與現地尋到許多相吻合之處。

內本鹿越不像能高越、合歡越、八通關越那樣有著以風景、歷史等華麗包裝,但少有遊人的記錄荒漠裡,也偶能尋得些許綠洲,


東臺灣新報記者入澤片村所著《中央山脈橫斷》一書中,有〈內本鹿方面之橫斷〉與〈內本鹿蕃地行〉之篇章,從日本人於內本鹿地區的探險活動開始,進而描述內本鹿越開鑿的始末。

內本鹿越道路原本在大正12年(1923年)便計畫開鑿,卻因日本關東大震災之故,致使預算生變,延後一年才開始。第一期開鑿作業自大正13年(1924年)6月1日至7月15日,接著因雨期暫停,再自10月1日至大正14年(1925年)2月28日,完成了自北絲鬮溪至桃林的道路。

書中〈內本鹿蕃地行〉之章節,記述臺東廳長市來半次郎於大正13年11月12日至15日巡視道路工事概況,揭露最初的道路樣貌。當時工事已進展至ナニハバン溪(Nanihaban)一帶,為絕壁多,道路最險峻之處,與內本鹿地區原住民交涉數次,在書中被稱為內本鹿道之功勳者的金澤正秋,以地名諧音Naniha將此溪命名為「浪波溪」。

「ナニハバン溪」即發源於美奈田主山、小禿山等山岳的的南北向支流,此片假名音譯於布農族至今仍使用著的傳統地名Laningavan,如果要翻成中文,或許可以說是「洪水之地」吧。如果對照當時對此地的描述,以及今日的地貌概況,可以想像在不可考的年代,此區曾發生大面積山體滑落造成崩地,反覆形成堰塞湖而得名。

當時的搜索隊本部設置於ナニハバン溪山腹松林,設有數處以松為柱,以茅草為屋頂四壁的小屋。以此地為本部,尚有其他三處分隊於上游、對岸以及更遠的山背各處進行著開鑿工事。而因道路開鑿而往東移住的Tavilin社「頭目」Turbus也因廳長巡視,率男女數十人前來本部。

根據《高砂族調查書》對Tavilin社的描述,其舊社位在桃林駐在所東南方約8町之處,最初為Turbus之父於狩獵之際所發現,此後因土地肥沃、獵物豐富吸引更多族人前來逐漸形成部落,然隨著人口增加致使耕地不足,而認為有遷移的需要,於大正13年遷往バランライガス(Padan Daingaz);同社另一頭目Aliman則因夢兆不吉,率4戶遷至楓駐在所西北方的マスララ(暫時推測為Masudala)。

Padan Daingaz即今日清水橋北方海拔約500m的山腹緩地,已是相當接近縱谷的低海拔山麓。雖然根據高砂族調查書所述其遷居原因為耕地不足所致,但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受日方官憲勸說所致。

回歸到內本鹿越道路開鑿的主因,便是將道路作為有效管理布農族的工具,在道路完成之後,也有部分的族人或是部落移住至鄰近駐在所或道路之處。而Padan Daingaz的形成,可說是內本鹿地區相當早期,因國家力量介入而推動的移住部落。

另一篇記述則於大正14年2月底第一期道路工事完成之際,新任的臺東廳長齋藤透,偕同警務課長赤城佐太郎和理蕃係長竹內猛一同巡視沿線概況的紀行報導。隨行記者於《臺灣日日新報》留下〈雲の海を漕ぎぬけ 木犀香る千古の樹林を潜り 臺東蕃地の踏破 齋藤廳長一行の視察記〉連載,是相當難得的記錄。

當年4月10日,一行人自臺東搭乘火車至稻葉駅,與內本鹿地區相關警備人員、記者、攝影師會面後,自道路起點北絲鬮溪分遣所出發,進入鐵條網後的蕃界。道路開鑿於北絲鬮溪左岸,行約1里至鄰近溪底溫泉的溫泉駐在所,與原住民會面,也包括前一年便移住至此的Tavilin社頭目Turbus。在報導中,新開闢的內本鹿越道路自開墾地中央通過,此時已有8戶20餘人移住至此。

自溫泉行經清水後,來到當時視為工事最難處的斷崖路段後,道路轉入ライニアバン溪(即前述的ナニハバン溪),離溪約百米的道路依然在板岩斷崖間前進,接著抵達以茂盛松林為名的松山駐在所,此處即原為道路開鑿搜索隊本部,駐在所設立後,亦是配有1巡查部長、5名巡查以及6名警手的重要據點。廳長於此聽取竹內理蕃係長的報告,夜宿於此。

第三日離開松山,先是緩緩下降通過Laningavan溪的鐵線橋,轉而在溪右岸絕壁通行。道路通過數百尺的高瀑源頭,瀑布依其水量姿態而有女瀧、男瀧之分,道路也開始以電光形轉折攀升,在千古密林的鬆軟腐土上前進。

電光形道路抵達稜線鞍部後,行至以楓紅多而命名的楓駐在所。楓距離松山駐在所有2里17町40間,約合9.8公里,為本線駐在所最遠的間距。而後再行1里6町6間,約合4.6公里,抵達以鄰近支流カカユ溪命名的嘉嘉代駐在所,於此午餐,最後於下午3點半抵達終點桃林駐在所。

綜觀這篇紀行,雖然在駐在所的海拔有相當大的誤差之外,關於地形、水文、道路走勢等敘述,都和實地踏查的結果相符,也使得最初的內本鹿越路線更加具體。


Halipusung的回憶

去年為了探尋內本鹿事件的相關地點,跟著曼儀十數年前的踏查回憶探訪Halipusung。為了避免鹿野溪主流的不安定因素,改從Laningavan溪進入,也因此與初始的內本鹿越道路相遇。

在離開清水不久的大稜突角,道路在此分岔出上下兩線。上線為最初的內本鹿越,路幅有6尺之譜,於海拔500m附近緩慢爬升;下線則以明顯坡度差繼續往鹿野溪底下降。值得一提的是,上線銜接下線處有明顯斷面,顯然有開鑿先後之別,甚至廢除上線的可能。

順著直覺在這處分岔點的下駁坎一看,在深厚的枯枝落葉中探出頭來的四顆石頭頗具護石的樣貌,往下一挖,果然又有陸地測量部的小水準點現形,上刻「九七号」。距離已知最近的桃林水準點九0号,其間還有6顆未知點,若能一一尋出也或許能作為內本鹿越道路的證據。

道路在海拔500~600m間緩緩攀升,通過數段絕壁後轉入大支流Laningavan溪。想當然應有如錐麓斷崖般的絕景,但風險也較高,只好直接上切至崩壁頂,再順著坡度較緩的崩地下降至溪底。

那時,當我們回到山下發現過去文獻上的舊地名於今日依然使用著,對相互會合的記憶,以及尚未被遺忘的地名感到欣喜。其實,就連這一區的地籍段號仍叫「拉寧阿閥安」呢。

Laningavan的一線峽谷仍在,鐵線橋則蕩然無存;山壁上仍能看見幾道刻痕,是倖存於時光與崩塌摧殘後的古道印記。隨後道路通過男女雙瀧支流,開始以數道之字攀升,但道路的樣貌也已模糊,只是在直線上切稜線期間數次切過。之字道路直到海拔約900m處才越過小稜,開始於楓山山腹腰繞緩升,往桃林而去。

下山後,聽著先下山的Dahu說著他行走在當初工事最難處的道路,果然是條險道,卻還有人在使用著。舊道雖然驚險,但是尋菇人最便捷的途徑吧,這條將近百年前的路,仍以另一種目的與型態存活著。


舊時楓影

自反方向以嘉嘉代為起點行走舊道,試著銜接起Halipusung的未竟之旅。

嘉嘉代東方是數道大小水脈流經之處,經過長年的沖刷,道路遇谷必崩。有了上次的經驗,雖然有無數崩塌阻斷,但也漸漸地習慣了。

道路不停以明顯坡度爬升,直到越過海拔1160m越嶺,之後開始進入等高線密集處。少有水線切割,反而保留較良好的路段,但崩塌也更顯陡直,需要使用繩索輔助的危崖,不知還能撐過多少次的風雨。

來到楓山西北方緩處,一處大型遺址座落疏林中,是曼儀一隊所推測的松山駐在所。整齊的石板以駁坎石牆廓出百米長的大空地,還有平整的引道相連,散落的酒瓶、碎碗、礙子等遺物,讓人懷疑此地便是舊時的楓駐在所。

若依照舊時的里程表,道路開通之初,楓與嘉嘉代之間約4.6公里,在地圖上概算的結果也相去不遠。但這一遺址位在道路下方,究竟恰好是少見配置,還是另有用途,種種疑問使得遺址的真實身份仍保留了些許猜測空間。

至於松山駐在所的確切位置,若參考道路里程與廳長視察紀行,推測座落在Laningavan左岸山腹緩處,如同1966年以某版本蕃地圖為底繪製的水利圖所示。但如今山坡滑動,駐在所即使沒有滑落溪底,大概也是支離破碎。在山腹上仍能看見幾處綠色孤島,是否還有機會存在著駐在所的遺骸呢。

根據的臺東廳報的警察監視區資料,松山駐在所於昭和5年(1930年)撤廢,在此之後的里程表也隨之出現變化。原本自清水至松山距離1里14町(約5.5公里),松山至楓距離2里17町40間,楓至嘉嘉代相距1里6町6間,總長約19.9公里;但在昭和8年(1933年)出版的《東臺灣展望》書中,或是昭和10年(1935年)出版的臺東廳蕃地里程表,從清水到楓的距離已縮短為2里23町(約10.4公里),從楓到嘉嘉代則增加為1里30町(約7.2公里),總長縮短為17.6公里。除了總里程減少了約2.3公里,道路的起伏也大幅下降。

雖然目前仍未找到道路改線的確切訊息,但道路里程的變化,也暗示著道路曾在1930年前後改線,這或許就是「嘉嘉代支線」出現在地圖上的主因吧。

至於新開的道路從何而過呢?在《東臺灣展望》裡的龍門峽、楓駐在所、S型溪谷等舊照片,還有戴曼程前輩的記錄,其實已給足了許多線索,那又是另一段探尋的方向了。

上線道路一景。
疑舊楓駐在所引道一景。

疑舊楓駐在所的廣大平臺。
Laningavan上游,可見開鑿於陡壁上的古道。
左方照片外有「男女雙瀧」之下游支流匯入,右下方為一線峽谷。
Laningavan溪的一線峽谷,上方原有鐵線橋通過,今已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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