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6日 星期六

尋路嘉嘉代(三) - 新道探索

金子常光於昭和9年(1934年)印製出版的〈觀光の臺東廳全望〉鳥瞰圖中,內本鹿越道路亦現其蹤影。雖然這條路線並非觀光攬勝的路線,但金子常光仍然標出了線上的重要據點。畫中的內本鹿越道路,自鹿野分歧向中央山脈延伸而入,途經北絲鬮溪溫泉、龍門橋、優男瀧、壽、內本鹿社、出雲而至州廳界。

這樣的路線概況,與昨天舊道彎入Laningavan溪的狀態有些差異,但卻和東臺灣展望中各個圖說所拼湊的樣貌相符,讓人更懷疑改道的可能性,可惜仍未在報章雜誌中尋得確切證據。

若細數畫中沿途的小房舍,再參考可能於昭和7年(1932年)走訪內本鹿越道路的《東臺灣展望》資料,還正好符合沿道駐在所的配置。可見金子常光在繪圖之前,應參考了據各點實際的相對位置,對這些細節毫不馬虎,才這般簡單又準確地呈現沿道概況,。

來到隱藏在嘉嘉代駐在所南端的下坡道路,暫稱新道。那長滿草木的樣貌,難以讓人留意這裡曾是前往溪底楓駐在所的通路。上山前在老照片與字裡行間反覆思索,心知那S型溪谷的景色必仍在此道某處,也唯有親身走一遭才能驗證。

循道東行

有了舊道遇谷必崩的經驗,行路新道有了更多心理準備。可喜的是,雖然在舊道下方一路緩降,經過的水源卻比舊道少很多,也許是其間成了伏流,使得崩塌少了些,還有幾處溝谷可見棧橋基座。

但每座谷線的崩塌規模也隨著進入下游而變大,此時便得依循動物們的蹤跡上下繞行。牠們是人們離去後,繼續使用著這條路的住民,繼續證明著路需要持續行走才能存活的道理。

水源附近偶見舊時獵跡,雨衣、酒瓶,新道曾作為狩獵通道的記憶,究竟距離現在多久遠了?又有多少耆老能訴說呢?

隨著道路逐漸接近鹿野溪主流溪谷,原本林底是滿山滿谷的冷清草,亦是螞蝗的歡樂園地,終於也因為環境轉乾,轉變成九節木、賽山椒較多的灌木灌叢。

海拔約850m處,一道水源自古道下方的砂礫中汩汩流出,是自嘉嘉代行來的最後水源。

前行不久,柚突然驚呼一聲。
原來在重重樹梢之外,有叢聖誕紅挺立蕨叢間,獨自在滿山綠野散發著光芒。

這抹鮮紅令人想起內本鹿上游的大部落Madaipulan,那兒也有大叢的聖誕紅獨自在山裡生長著。這種外來的園藝植物應是隨著外來者進入,對布農族人是否有特殊意義也相當令人好奇,但問了許多人仍未有結果,或許真的純粹作為園藝植物來種植吧。

聖誕紅所在的蕨叢是處寬大平臺,而包圍著蕨叢的森林裡,還隱藏數棟的布農家屋,讓人再次想起《高砂族調查書》中的記述。這裡會是Tavilin向外遷移時,Aliman因夢兆不吉而擇另它地而移居的マスララ嗎?書中敘述此社位在楓西北方1里30町,戶數也正好符合實地棟數,算是巧合。

在《東臺灣展望》中也曾敘述,自楓通往嘉嘉代的路途中,道路左下マスララ社的家屋前庭,有著婦人與小孩正在曬著小米的景象。如今家屋已成林,但藉著隻字片語卻不難想像過往的美麗光景。

マスララ暫時推測可能譯自Masudala,指楓樹多之地,但當年植被隨著時光變化,在這兒已不易尋見楓樹了。小米田與家園被樹林取代之後,聖誕紅前仍生長著一小片此山區不易見到的過溝菜蕨,好似冥冥之中仍有誰在照顧一般。這本是我們平時在山下就很常吃的野菜,雖然只隔了兩個多禮拜沒吃到,剛見到便想念起這味,採摘些許成為今晚的佳餚。我們也拿出酒與些許食物告知山靈祖靈,感謝祂賜與我們平安來訪的機會。

離開舊社繼續前行,隨著接近鹿野溪主流,地形漸有破碎態勢,也越來越需要用心跟緊逐漸模糊的道路。眼看折返的時間逐漸接近,最後還是決定奮力一搏,古道又開始以較大坡度下降,行過美麗的浮築橋,最後出了森林,一道暖風迎面吹來,豁然開展的山河景象,正是舊照片中的S型溪谷。

可見溪底有兩處大河階,下游是布農族稱作Kaili的楓駐在所(Kaede)所在地,上游應為戴曼程前輩所說的溪底三角洲,鹿野溪主流在這兩個大河階間彎曲迴旋,以柔美的曲線相互擁抱。

雖然沒時間跟著道路通往溪底的楓,但每次來到內本鹿越道路,又尋找到一處舊照片的攝角,那欣慰更甚於與古老遺跡相遇。同樣的河,同樣的稜線,此時彼時的色彩會有哪些差距呢?

其實看著那些泛黃或黑白的舊照,總不免把那時的世界也抹上一層色彩單調的印象,但實際上,故人所見之景也應是一片色彩繽紛,樹綠水青的世界。也只有藉著尋找舊時攝角,才得以縮短今昔的色彩差異,更加接近故人所見所感吧。

當年,戴曼程前輩好不容易走到此處,順著獵徑離開古道走下鹿野溪底。這是距離Pasikau僅一天可達的距離,看似如此接近,我們卻總是因為兇猛的鹿野溪水而裹足不前,那呼之欲出的龍門峽,也就只能等待日後另覓時機才能一解疑惑了。


尋瀑唯心

每夜陪伴著我們的夢,除了鳴蟲鴞鳥外,來自嘉嘉代溪的瀑音更是無時不刻地轟隆作響。不知會是舊照片裡的「唯心の瀧」,又或者是鳥瞰圖中「優男瀧」的呼喚。

這幾日觀察通往桃林的道路,雖然崩毀得相當嚴重,但瀑音總是讓人產生無限想像,也引人好奇一探。

最後一日的晨光為灰雲封鎖,毛腳燕群依然乘著氣流迅速盤旋而上,此起彼落的短促叫聲是我們每天離開營地時的信號,也因牠們是覓崖壁而居的鳥類,我也就將牠們視為這一帶有陡峭地形的徵兆。

果然,在通過第一道水源後,擁擠的等高線將我們給勸退。在後方的柚更是大叫著,探路回來才知道在清理雜物時,雨鞋竟然落下崩溝了。

此時樹梢的花翅山椒發出不常聽見的詭異聲響,更讓此時充滿著一種奇異的氣氛,腦中浮現出Minpakaliva一詞。在我們這些年習得些許布農知識之後,也不免將這些在過往不以為意的現象視為一種警訊。說來也許有被現代知識稱為迷信的成分存在,但這些徵兆或禁忌所影響的慣習,倒也讓腳步走得不至於太過衝動,也更加注意周遭的所有訊息。好不容易把雨鞋撿回來後,也只能提醒自己,這是山靈要我們走得更小心的信號吧。

灰頭土臉地退回到溪谷,乖乖爬上稍早其實已經探過一次的路,打算直接高繞兩三百米來避開等高線密集處。走過剛剛令人膽寒的崖壁,這些長滿冷清草的山坡雖依舊陡峭,卻和藹可親多了,不時與清晰獸徑交會,想必水鹿山羊們也都慣於行此。

爬上稜線,有著讓人讚嘆的景象。嘉嘉代溪自密林中流瀉而出,散成數道絹絲般的百米高瀑,如果在豐水期,不知會呈現如何令人驚異的樣貌。

在四周陡峭的山間,循著中大型獸類的路徑下稜讓人放心不少,最後也不偏不倚地下降預定稜尾,也正好是瀑布前不遠處。

看見唯心之瀧跳脫舊照片成為活影像,三層約30餘米高的瀑布注入瀑潭發出隆隆聲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隨著飛濺的水花黏附臉龐與肌膚,一路走來的興奮與期待也逐漸平息,只剩下純粹的注視與感受。

溪水冰冷異常,似乎能將所有的躁動止息。靜心咀嚼著唯心之名,偶爾也會聽見一些聲音,問自己這些探尋是否只是些執著於書中形象或是親眼一見的無謂。不知當初給予此名的人是否曾有什麼峰迴路轉的心境轉換,或只是純粹給予風雅名號。

老照片為瀑布的留影像是立了一座紀念碑,引人好奇追尋,但少了人的故事,仍然略感空虛。過了這麼久,這些故事恐怕已像通往桃林的古道那樣,早已被溪水沖得不見蹤影了。

瀑音像是美妙的終曲使人將腳步暫止於此,是時候該是往山下走了,畢竟行囊裡已裝滿無數的訊息想與正準備上山的人們分享。


相會之夢

隨著老照片在這幾年裡一一重新印上色彩,清水、龍門峽、楓的路線也漸漸明朗起來,這些離人間最近的地方,卻也似乎模糊。

戴曼程在三十多年前的旅程,那十幾日來於杳無人煙又歷經路斷缺糧危機的山旅,在清水附近的梅子林與布農族人相遇而進入尾聲。我們則在登山口接過Dahu帶來的Utan,是簡單卻無比美味的一餐,記得在前幾年的回家行動,隊伍也與Dahu和其年幼姪子在山中相遇,族人彼此交換著路途中的訊息,以及與祖靈賜予的cici,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這次,我也從行囊中拿出這次山神給予的cici作為謝禮,試著重現些許分享交換的溫暖。

回想原先只是純粹對於這片山林歷史與自然的好奇而踏入鹿野溪,而後才在長輩們的口中與文獻重新建構起走入山林的態度。現在重新翻閱起那些「探勘記事」,不免覺得少了與原居民生命經驗互動的山林之行,總少了些味道,甚至瀰漫著探險首登的虛榮。像「浪子麻沁」那樣充滿戲劇性的經驗,在人與自然的連結逐漸薄弱,越來越少居民入山的時代裡,無論是在山上山下,都顯得越來愈珍貴了。

回到塵世與即將入山的Tama Nabu分享訊息,他形容這些山區是「黑暗地帶」,是過去尋找舊部落時期,族人較少踏入的地區,曾將此地視為獵場的長輩們也一一離世。如果「部落地圖」與GIS結合的概念具現化,那麼這裡或許會顯得相對空白些吧。

那些在歸程時出現在Laningavan砂地上的新鞋印,總是鮮明地浮現於腦海。我們總是想著,要是提早一兩天離開嘉嘉代,或許便有機會遇見這些鞋印的主人。但機緣仍未到來,深藏在那些鞋印裡的山林故事,也不知何時才能相遇了。

〈S字型の溪谷美〉《東臺灣展望》
資料來源:臺灣舊照片資料庫

古道至海拔約750m稜角所見「S字型溪谷」之景
前景河階即為戴曼程前輩所述之「溪底三角洲」

嘉嘉代溪的瀑布。

〈唯心の瀧〉《東臺灣展望》
資料來源:臺灣舊照片資料庫

「唯心の瀧」今景
此為嘉嘉代溪的下游

マスララ的聖誕紅

古道浮築橋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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