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2日 星期一

大霸舊道片記(二)

翻越境界 

眼前的境界山如其山名,除了是新竹州竹東郡與大湖郡的交界之外,每當翻越將近三千米的稜線,也能感受到高牆彼端不同的面貌與氣息。

在戰前攀登大霸尖山的記錄中,境界山有バボ一.タボ一、バボ一.タバホ等傳統地名記載(バボ一/B’bu為山之意),偶見以假名發音轉作漢字「多望峰」,亦有「萬代山」一名。

由於這一帶仍有不少鹿群居住,使境界山散發著原始而豐富的生命氣息。或許是地理位置遠離熱門百岳,少有人類干擾,加上與環境合適,使這裡的森林與草原成了牠們的庇護所,是雪霸國家公園境內少數幾處,水鹿活動較集中且頻繁的區域之一。

只不過,歷經戰後森林砍伐,加上砍伐過後的坡面似乎未繼續造林,使得境界山東面的箭竹恣意生長,宛如豪豬背刺般阻擋著前進的腳步。密生箭竹的陡坡,若非山頂有基石,這處僻靜之地的人跡將更少吧。

境界山東面植被之難行也不惶多讓,這片草原是由於泰雅族為了狩獵目的焚燒所致,也讓許多隊伍不約而同留下坡陡難行的描述。

焚獵後,新生的草木嫩芽,又吸引了水鹿、山羊等草食獸前來覓食。若從生態學角度來看,人類的擾動在原本的森林中,製造出新的地景,創造出更多的空間異質性。這或許也是一種原住民與山林長久相處所觀察到的現象,只是當時沒有合宜的科學語彙可運用,又被政府視作原始粗放的山林利用方式,不利治水或森林計畫等方面的進行,最後被禁止以這樣的方式狩獵。

林火之後的次生植被,在歷經近百年過後仍持續演替。有些松樹側枝極低,有些幾乎貼地,令人吃足苦頭,其實這便是生長之初擁有充分空間,以至於不用奮力長高爭取陽光的證明之一。

雖然當年學子們曾看見的許多枯立白木與盛開的臺灣百合,在歷經七十年的演替後已不復見,但這處好比文化地景的草原,其背後隱含著的自然之力,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相處的關聯,仍散發著與疊石駁坎這類人工遺跡相同的迷人氣息。


美地Uraw

穿過境界山,Uraw(ウラウ)就像通過考驗獲得的甜美果實。蜿蜒淺流,平坦草地,無一不散發著引人駐足的美。

最親近此地的民族,總是能夠給予最簡單卻也最切合本質的地名。雖然近代探訪此地的登山者曾給此地「秘境幽谷」之名,但我們仍喜歡以傳統地名稱之。在泰雅語中,Uraw即土地之意。若根據舊時登山記錄,有「土地堅硬而水聚之處」的解釋,也有「泥泥的土地」之說,這些解釋不盡相同,但都是自土地衍伸之意。

回想起第一次來訪之時,在辛苦通過濕寒的箭竹海後,總算一睹Uraw的面貌。即使此刻的草皮在寒冬中已一片枯黃,小巧山谷包圍著小溪與草地的景象,仍如期盼中秀麗。只是草地雖然柔軟平坦,卻因空曠而寒冷無比,最後仍得在林間溪畔覓得一隅砂地紮營。

後來幾次再訪,才知道那時的小溪,是因連日陰雨才延伸至更上游,平時的活水都在較接近下游的鐵杉林前才冒出。而小溪某處有一特殊的大轉折,不知是否為襲奪遺跡,是相當奇特的溪流樣貌。

幾乎所有的記錄,都會寫到此地是絕佳營地,卻極少看到有人宿營於此。當初新竹州警務局為了開闢登山道路所組成的踏查隊,曾有於此地建立可供40人住宿山屋的構想,在部分資料裡,也可看到「萬代山莊」預定地之名;臺灣山岳會曾持續募集山屋建設基金,在大屯山的振衣亭、南湖大山的寄歷亭與南湖山莊在1930年代陸續完成之後,下一個目標便是大霸尖山的山屋,但很明顯地因當年時局所致,最終並沒有完成。

保留了原始之美的Uraw,依舊有動物們養護著草皮。自第一次與Uraw相遇於冷雨之後,我們的數次來訪,都幸運於晴天相逢。但Uraw存在心中的美,不只在藍天白雲的綠草地上,更存在於於淒風苦雨中,那一塊偶有清流的砂洲。


道路現跡

自從離開檜山道路之後直到Uraw,由於未見明顯挖鑿的道路痕跡,使得我們一度認為所謂的登山道路,說不定只是當時被走得相當清楚的山徑而已。然而當年帶著工具的學子們與數百名泰雅族所闢,從白石翻越境界山與Uraw至岩窟可一日抵達之路,其規格應當不只如此。在舊時記錄裡,也曾寫到登山道路幅近二米。所以總抱著一絲希望,持續地尋找道路遺跡。

總算,在Uraw之後,遇到了幾段極可能的登山道路遺跡。

那年我們離開Uraw前往伊澤山,依舊是寒風冷雨陪伴。被不佳天候消磨數天的意志,原已無心留意道路遺跡,但登稜不久便碰到相當可疑的路痕,心便一橫,即使前方只有更高更密的箭竹,也無論如何要跟著這一絲線索前進。

奮力穿過排山倒海而來的箭竹海,道路時有時無,卻也總是能憑藉著過去行走警備道路的直覺,在路徑模糊時再次抓回一絲線索。雖然在接近其中一處小山鞍部之後,再度失去道路蹤影,但這段符合富田英男記錄所述,在三座小山頭北方繞行的道路,已讓我們感到相當滿足。

之後一直到伊澤山之間,仍偶爾會遇到幾段長短不一的道路,有時在林中,有時在草原。只不過有更多的部分,是在大致沿稜行走的狀態,我們也分不清究竟是近代路底仍存的獵徑,還是登山道路遺跡。

最明顯而連續的道路,則是大約自海拔3100m開始,開闢在伊澤山北方稜線偏東側的路段。冷杉林底高密箭竹中的路徑最是清晰,道路寬逾二米,側邊有明顯挖鑿痕跡,是經由一定人力開挖所致。道路一直上升到伊澤山東側海拔約3250m之後,開始朝著伊澤山東南方的小鞍部腰繞。草原上的道路雖然偶有崩塌,或長出刺柏與杜鵑,但仔細觀察仍能辨別如同山地警備道路的路底,只是路幅較窄而已。

至此,當時的學子們帶著鍬、鎌、鉈、鋸等工具於沿道工作的畫面,也才漸漸清晰起來。

繼續通往大霸尖山的登山道路,雖然在伊澤山東南鞍附近變得模糊,但依當年登山記錄所述,新道開鑿於「龜の脊」中霸尖山北側的山腹密林中。因此,目前仍使用中的登山步道,很可能有大部分是繼續沿用當年開鑿的新道。只不過在今日人跡沓雜,充斥著攻頂的緊張氣氛下,也很少有人能細細品味這段路的歷史韻味了。


傳書鳩的視野

當年參與登山道路開鑿奉仕隊的隊伍們,除了在下山後陸續留下了幾篇登山記錄之外,在隊伍行進的同時,也不時以「傳書鳩」作為傳達訊息的幫手,將最新動態傳送至臺灣日日新報社,是令人感到相當有趣的往事之一。

傳書鳩即信鴿或賽鴿,在日治時期已有長時間發展,無論是在民間或軍警機關、報社,甚至是漁業等有通信需求或是閒暇娛樂的場合,都能看見傳書鳩的蹤影。歷史學者蔣竹山所著《島嶼浮世繪》一書,有一篇章介紹了傳書鳩自日治時期發展至今的背景與歷程,如果將這段歷史與開鑿大霸新道的年代連結,也就能不難理解他們藉著傳書鳩於山中通信了。

也許是時局之下,以社會服務名義執行的道路開鑿隊是值得宣傳的話題,《臺灣日日新報》與各班開鑿隊的記錄,都各自留下了道路開鑿隊施放傳書鳩的訊息。

將報導與記錄交相參照,可知所有帶著訊息的的傳書鳩都成功飛回報社。在那個行動通信科技極不發達的年代來說,這樣看似原始的傳訊方式,卻有相當不錯的效率。例如第二班道路開鑿隊於昭和15年8月14日上午8時於岩窟放出的第二隻傳書鳩,在當日上午9點便將訊息帶回臺灣日日新報社,隔日便將訊息登載於夕刊;8月17日上午9時15分自大霸尖山峰頂放出的第三隻傳書鳩,在當天下午5點飛回報社,亦刊載訊息於隔日報紙。

從大霸尖山到臺北市約70公里的直線距離,對人們來說是需要越過重山的遙遠,對傳書鳩而言卻只是牛刀小試。展現獨特本能的傳書鳩,在當年的山旅中為人們帶回許多訊息,也讓這片群山的青空多了幾道特別的時代軌跡。

當我們在伊澤山下的草原望向遠方的大屯山時,總會想像這些傳書鳩們從臺北搭著火車、汽車、臺車來到新竹的山中,跟著貨物一起在泰雅族的肩上前行,看著籠外的人、山與河,度過數個寒冷的夜,聽過臺北高校學子們在前往境界山的雨中高唱校歌,也聽過泰雅們在岩窟的火邊詠唱,最後再帶著人們所託之訊息,飛越重山回到出發地的奇幻旅程。

(待續)


參考資料:

《臺灣日日新報》,1940/8/7,〈鳩に託して 元氣な便り 大覇尖山の奉仕隊第一班〉
《臺灣日日新報》,1940/8/15,〈全員默默として 奉仕の作業 大覇尖山登山隊から鳩便〉
《臺灣日日新報》,1940/8/17,〈奉仕作業しつつ 一行大覇に向ふ 奉仕隊第三班の鳩便〉
《臺灣日日新報》,1940/8/18,〈三班も目的貫徹 大覇尖山登山道路開鑿奉仕隊の鳩便〉
臺北高等學校山岳部 神田信夫,1940,〈紀元二千六百年記念 大霸尖山新道開鑿奉仕登山記〉,《 臺高》17 37-41
臺北工業學校山岳部,1944,〈大霸尖山行 登山道路開鑿奉仕隊〉,《臺灣山岳》13 28-46


境界山附近是火焚過後,由芒草與箭竹組成的草原地帶
山頂附近望向伊澤、大霸,以及聖稜線的景觀相當壯闊。

Uraw一景。
草地平坦且鄰近小溪,是山屋預定地之一。

自Uraw回望境界山方向。

Uraw至岩窟間的一段登山道路遺跡,道路寬約0.5~1m。


伊澤山下海拔約3200m的道路遺跡
道路寬約1.5~2m,是沿途所見最寬且連續的完整道路。

伊澤山下道路一景,邊坡挖鑿痕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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