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0日 星期六

大霸舊道片記(一)

經過一整天,在薩克亞金溪與馬達拉溪的源流溪谷逡巡數次,依然不見目標岩窟的蹤跡。

午後,回到溪畔營地,坐在裊裊炊煙前回想往事。雖然以為又會陷入失望情緒,但也許是一次又一次習慣了期待落空的感覺,反而是意外的淡然

看著存在手機裡的許多檔案,不知道在前人的文字中鑽行了多久,如同在濃密的箭竹裡找不到出路。在這些記錄裡,有隊伍帶領學生參與登山道路開闢,也有隊伍為了開拓更多大霸尖山登山路線。圍繞在昭和15年開闢的大霸尖山新登山道路的種種,有充滿歷史的山地道路,也有鄰近小溪的草地,還有容納二三十人的岩窟。

回頭想想,為了尋覓藏身於字裡行間的場景,已不知不覺過了將近十年光景。

最初,為了計畫退伍後的山行,口袋裡總不時藏有地圖與記錄,這些充滿摺痕的紙張,曾帶來無限的想像與溫暖,陪伴許多寒冷的夜哨時光。

九年過去,每隔幾年便燃起造訪大霸西北稜的花火。一再走訪,雖然每次總是與岩窟無緣,但慢慢撿拾著這條路的片段,也逐漸沉積了厚重的回憶。

消失的登山口

從サカヤチン(白石駐在所)通往檜山的道路,是緊接在田村臺至結城之間的「檜山道路」開闢隔年,於大正15年(1926年)完成的道路。由於此道最接近大霸尖山,早在昭和2年(1927年)便被日本人利用作為攀登大霸尖山的出入口。最早的「登山口」位在檜山與結城之間,需要翻越數道稜線與溪流,方能親臨大霸足下。

也許冥冥中便有安排,在2004年便因著山社一探檜山道路的機緣,而與大霸登山路結起緣份。

當然,還只是懵懵懂懂的跟班,對於前述的道路歷史與大霸尖山舊登山口,自然是一無所知。而這些少有登山者探訪的遺跡,為心底帶來的悸動卻比高山百岳在視覺上的壯闊來得更加深刻。

當年,檜山至佐藤間的道路已有崩塌阻斷,但高繞之後踏上通往白石的「上線」,仍充滿鮮活人跡。不知來自何處的人們,仍頻繁使用著白石駐在所通往佐藤山南鞍的道路。鞍部附近的大獵寮,是幾天來與人跡最接近之處,主人雖然不在獵寮,但炭火仍存餘溫,更有隻狗兒被繫在一旁,對我們不停吠著。

我們終究沒有朝著清晰的路跡往白石方向走去,而是繼續往佐藤方向下降,但也許是心底對山林文化的嚮往,獵寮、炭火和狗兒的影像總是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那時我還不知道,在部落面對外界席捲而至的文化狂潮下,再也無法於此地重逢此景。

隔了七年,帶著退伍前對於大霸尖山新登山道路醞釀已久的想像,以及重回舊地的期待心情,從白石前往檜山。

在舊時文獻裡所理解的「大霸尖山新登山道路」,是臺灣山岳會於昭和15年(1940年),以皇紀二千六百年紀念事業之名義,規劃更短的登山路徑,試圖將大霸尖山大眾化。而新登山道路所選擇的出入途徑,依然是此區的警備道路,只是由於新道大致以大霸西北稜為骨幹,所以新的登山口,也從原本檜山至結城之間,改至白石到檜山之間,藉此有效率地借力此稜接近大霸尖山。

任職鐵道部的登山愛好者新井良三郎、富田英男,與臺灣山岳會會員下澤伊八郎等人,為了開拓大霸尖山更多的新路線,選擇在昭和15年至16年的跨年行程,取道當年完成的新登山道前往大霸尖山,再循大霸北稜、基那吉山方向下山。富田英男與下澤伊八郎各自寫下登山記錄,登載於《臺灣鐵道》和《臺灣山岳》雜誌中,是對大霸新道沿途著墨不少的幾篇記錄。

其中,下澤伊八郎曾撰文大霸尖山山名的考究,並記錄大霸尖山周邊地區傳統地名,而在昭和15年末的跨年行程,已是他第五次攀登大霸尖山,不難看見他對這座山有份特別執著。

在他們的描述裡,從白石到佐藤山南方2300m鞍的道路,穿越在許多松、鐵杉與檜木生長繁茂的森林裡。而今日的道路依舊可行,但卻不時遇見許多為了割取檜木而搭的帆布寮。被林務局釘上作為林政案件處理的檜木,充滿了人類受利益驅使而拋棄山林價值的無奈。

雨中,走入七年前來訪的舊地。2300m的鞍部仍充滿潮濕氣息,殘破的帆布則宣告著,此地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有炭火與狗兒的獵寮了。

看看時間還早,持續的冷雨也令人意興闌珊,便毅然決定宿於此地。倒塌的帆布與支架被我們逐一拉起,最後,升起火驅去寒意。原本殘破的獵寮,在大家的巧手下,似乎又重現幾分昔日樣貌。

隔日,順著古道往檜山前進。按照過往的記錄,大霸尖山的新登山口距離2300m鞍部約20分鐘路程。我們假想若以當年道路完好的狀態下,20分鐘可行1.5~2公里左右。

然而,當我們緩慢地走過路況大不如前的古道,只前進了大約1公里左右,路徑便消失在百米崩壁。這也是當年曾高繞過的崩壁之一,也許那記錄中寬廣的新登山口,早已被崩壁所吞沒了。

在記錄裡與登山隊隨行的泰雅族人們,在寬廣的新登山口焚火烤著地瓜午食。我們特地選在同是新年前夕來訪,試著更接近七十年前的景象與溫度,然現下已無地景可追尋。昨日那曾有狗兒的獵寮、檜木屍骸,道路的點點滴滴除了在人的記憶中淡去,更消失在現實中。種種人事全非的片段,在不停下著的冷雨中,令人深深感慨。


開路的人們

登山道路難尋,只好順著崩壁上方的稜線登上檜山頂峰,再下降至檜山與境界山間的鞍部。
鞍部已有大鹿林道「東支線的支線」通過,此地原是新登山道路所經之地,但在林道開闢後也無以尋跡。

從新登山口通往檜山與境界山之間低鞍,再順著稜線通往境界山的登山道路,是幾次踏查中仍未覓得確實路徑的部分。在這之前,也只有舊記錄中的隻字片語能提供一些想像。

在下澤伊八郎與富田英男的記錄中,都不約而同地提到檜山到境界山之間已有良好道路,即使沿稜有許多小山頭,但比起動輒上下千尺的舊道已好走許多。而新登山道的開闢,則歸功於當地泰雅族與山岳會的協助。

臺灣山岳會在昭和15年6月舉行的數次道路開鑿協調會,決定了參與領隊與成員、經費分配、食物工具等搬運的項目。由於臺灣山岳會的幹事與會員中本來便有學校教員,以他們指導著該校山岳部運作的角色,可帶領學生們進行社會服務,又符合當局高唱的「體位向上」強身口號。這些由學生組成的登山道路開鑿隊,彷彿是此時局下所量身訂做的暑期課程。

協調會的結果,預定於8月以三梯次隊伍,包括臺北第一中學校、臺北帝大醫學部、臺北工業學校、臺北高等學校、臺北商業學校共五所學校的山岳部學生,入山參與道路開闢作業。

我們很難想像這條長約16公里的道路,僅藉由師生們在三梯次隊伍上山的一個月便能完成。其實這些隊伍的任務,是先以簡單工具達到將道路大略標記的程度,或是執行規模較小,易於規劃施作的設施。真正易於步行的道路成形,可能應仍由原住民完成。

7月,新竹州理蕃課與土木課便組成隊伍,先行踏勘道路預定路線與山屋地點,隨後也於8至9月組織竹東郡與大湖郡的泰雅青年開闢登山道路。

在臺灣日日新報的記錄中,先後徵召協助登山道路開鑿的原住民,光是竹東郡方面就出動五百七十名之多,若再加上大湖郡的人數應更可觀。也讓人好奇,動用如此人力所開闢的路是什麼樣貌?更讓人疑惑的是,這些原住民們,是帶著什麼樣的想法與心情,參與開路通往祖先發祥之地的工作。

原住民對於自身族群發祥之地被外者爭相攀登,甚至到最後身為將其大眾化的參與者,他們的觀點,心境的轉變,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難以訴說與呈現,直到今日都隱沒在殖民者角度所留下的記錄背後,無人知曉。

若將時空拉回昭和15年,此時是盧溝橋事變發生後第三年,亦是二戰爆發次年。進入戰爭的局勢,從這個年代在報章上常出現的一庄一神社、國語運動、奉公、報國等字眼,不難看出政府試著把原視作異族的臺灣,與日本民族一同納入天皇子民的積極舉動。也由於皇紀二千六百年的紀念事由,進一步催化這股力量,使生活在臺灣的人們,在這樣舉國同歡的慶典中產生認同感,一同沒入這股意識洪流。

試著藉由社會服務凝聚認同感,冠上「奉仕」之名的各種衍伸活動與團體,在這個年代不時可見,大霸尖山新登山道的開鑿亦不例外。

臺灣山岳會以此道路作為皇紀二千六百年的紀念事業,結合了登山運動可增強體魄,以及獻身奉公的勞動精神。有別於過去的登山道路多以政府提撥預算,新道藉由山岳會帶動學校,亦由州政府帶動原住民,進行以「奉仕」為名的道路開鑿之舉,除了當局可省下一筆公共費用與人力,登山運動益於身心的附加價值亦符合當局的口號。

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很難將這條道路開闢的目標單純地視作「登山大眾化」或「紀念事業」而已。在這些亮麗的標題背後,似乎是國家,亦可說是殖民政府,為了凝聚人民對於身為帝國子民認同感的一種操縱手法,無論是原住民或是學子們,以及整個土地上的人民,都不得不捲入其中。

我們無從得知當年參與登山道路開闢的人們,在記錄裡留下山景壯闊的美好回憶之外,是否也真心將開鑿道路視作一種與國家相連的使命,還有無數的疑惑被埋沒在這樣的時代中。也或許是這樣複雜的背景,賦予這條道路更多的歷史面貌與想像空間,使我們一再踏上大霸西北稜的山中,試著感受並尋找些許蛛絲馬跡吧。

(待續)


參考資料:
《臺灣日日新報》,1940/3/6,〈大覇尖山に新道路 山小屋も二箇所 登山客や資源調查に便〉
《臺灣日日新報》,1940/6/6,〈大覇尖山への登山コース 山岳會員の手で開鑿〉
《臺灣日日新報》,1940/11/10,〈大覇尖山登山道成る 高砂族靑年達の淚ぐましい奉仕〉
〈大霸尖山道路開鑿登山に關する打合決定事項〉,1940,《臺灣山岳彙報》12(8) 47-48
富田英男,1941,〈大霸尖山よりキナジー山へのコースを行く〉,《臺灣鐵道》344 38-44
下澤伊八郎,1942,〈大霸尖山よりキナジー一山稜を往く〉,《臺灣山岳》12 1-13

自サカヤチン通往檜山的道路
道旁依舊生長著倖存的巨木,是看盡歷史的見證者。

2300m鞍部附近的大獵寮,2011年已呈廢棄狀態
但再用支架撐起帆布,依舊是寒冬中的舒適窩。

2015年的獵寮狀態。

2300m鞍部通往檜山途中
道路已消失在大崩壁中,不知當年的新登山口是否也一同消失。

檜山與境界山間低鞍,林道通過其間。
往昔曾通過此地的新登山道路,在歷經伐木歲月後已難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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