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5日 星期日

內本鹿22年(一)-細碎聲響

細碎聲響

在延平林道的行程到了第3天,雖然經過了「見晴彎」,中高層大氣卻依然富含水氣,雲霧籠罩著群山,更難過的是,12月底的冷氣團仍存餘威,地表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足袋傳來,令人萬分想念陽光。即便只是雲層暫時變薄,讓天光變得更亮些,身體都能感受到那增強的一丁點輻射熱。

松針鋪地的42K是大隊伍常住宿的據點,但天氣濕冷令人絲毫不想停留,只想繼續行走,否則身子馬上就冷卻了。這趟20天的行程,背了將近40公斤的裝備,雖然與往年差不多,但步伐似乎又比往年更為沉重,從見晴彎直奔此地,也該是休息的時候,同時也提醒著自己,要維持著體能,才能持續走在心嚮的道路上。

鳥兒是最稱職的氣象主播,牠們的活動狀態常反映著當下的天候。往年經過此地曬著暖陽,總是可以聽見煤山雀、青背山雀、紅頭山雀們結群,在枝頭嘰嘰喳喳,尋覓著食物,星鴉、臺灣噪眉、栗背林鴝等中高海拔鳥類也常現身,我留著去年的自然筆記重返此地,卻連蟲鳴都聽不見,只有發源自美奈田主山的溪流在不遠處低語,還有自己嚼著乾糧的聲音。

幸好,還是聽到幾隻樹鷚發出細柔的叫聲,否則這片森林未免靜得令人有點不安了。

翻翻筆記,去年此時也是在這兒才記錄到樹鷚。遠從外地飛來的牠們,是否也認得42K這片適合渡冬的森林,而在山下即將陸續啟程的回家隊伍,也像這些鳥兒們,只要時間到了,就會啟動年復一年的旅程。

「啪嚓」一聲,林道旁傳來像是踩斷樹枝的聲音。,在全然寂靜的當下,任何微弱的聲響都異常清楚,這一帶有不少臺灣黑熊的目擊記錄,我們走了十多年雖然從未見過,但看著熊窩、熊糞,也知道牠們早已看著我們路過無數次,知道彼此的存在。但牠們如此小心翼翼,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讓人察覺牠們的存在吧?也許是山羌或水鹿,或者只是一根枯枝落地,發出微不足道的聲響罷了。

往四周觀察了幾分鐘,沒什麼動靜,休息了十餘分鐘,也該出發了。雙手穿過肩帶,緩緩站起的那一刻,卻看到數十公尺外的林道上,有個黑影在移動。

「豬!」我小聲對柚說著,並示意靜默,同時緩緩拿出相機,像舉槍一般瞄準。

野豬並未察覺我們的存在,默默在林道上嗅聞,搜索食物。其實有不少與野豬相遇的經驗,都發現牠們翻攪泥土時非常專注,以至於人類相當接近時才猛然察覺,我想牠這時也進入這種狀態,甚至朝著我們緩緩走來。

或許是牠的嗅覺受器終於接收到我們的氣味分子,總算抬頭看見我們,彼此對視了數秒,低吼一聲後離去。

腳步聲消失在林道下方,森林又恢復方才的寂靜,看著剛剛拍的照片,回想著相遇的過程與畫面。

每個細碎聲響,都是一個音符,只要等待,就有機會聽見一首曲子吧。


遇見夜鷹

走出小支流來到白燦燦的廣闊溪床,這樣充滿反差的景象,源於莫拉克颱風將鹿野溪上游的砂土撕扯而下,讓小河瞬間成了一道寬約兩百米的石礫河灘,從小支流的樹林裡望出去,宛如走進廣闊大海般,此地便有了「出海口」的稱號。

來到出海口時,家屋也已不遠,心情放鬆許多,但仍會在砂礫地坐上一會兒,翻閱著往年回憶,看看河道又往下切了多深?對岸的楓林是否比去年來得燦爛?也擔心著家屋經過一年的風雨後是否安好?

在這兒重新整理各種思緒,即便是躺在地上曬著暖陽這般簡單休息,都像一種進入神聖殿堂前的儀式。

出海口是個特別的地方,每年都會有些相遇。去年是一隻跳下溪床的野山羊,前年是一隻獨自在石上鳴叫的鉛色水鶇,記得還有在崩壁旁跑跳的黃喉貂、一隻從對面稜線乘風飛起的熊鷹、一群歪著頭觀察著我們的松鴉...,我總把牠們視為帶來某些神秘訊息的使者,雖然當下無法解讀,但都記在心底,作為我與這片山林連結的依據。

植被稀少的河床在陽光加熱下,吹送著暖烘烘的谷風。今年在出海口的第一個相遇是在陡崖上跑跳的獼猴們,以及聚集在對岸苦楝樹上的紅嘴黑鵯,嘰嘰喳喳喧鬧無比,和陽光一同散發著溫暖的力量,像一份通過寒冬考驗的犒賞。

沿著大溪床上溯,觀察著河道的變化。感覺到幾年前的河道還不容易看到一些落差,今年倒是多了不少小瀑小潭。這片看似缺乏變化的河床,其實無時不刻都被水流所雕琢,緩慢挖掘出生命的居所,或許哪天也能像大崩塌地旁的支流看見魚苗悠游。

十餘年來反覆沖積、切割出的河階,像巨人的階梯,層層疊疊,原本變動頻繁的砂礫河床已逐漸穩定,赤楊、密花苧麻、闊苞菊是先鋒部隊,從兩岸森林落下的種子也紛紛萌芽生根,河床已比往年更富綠意。

轉過一道小石堤,腳邊響起「喀」的一聲,轉頭便見一隻鳥兒揮動長翼,停在步道十米外的砂堆上,定睛一看是隻南亞夜鷹!

大概是因為對夜鷹留著頗能適應人工環境的印象,此時在這兒遇見牠,頓時感覺到墜入某個奇異空間,懷疑是否有個城鎮就藏在山的另一邊。

不過回想起來,這幾年在西邊的馬里山溪、額落烏溪上游,或者是中南部海拔一千多公尺的產業道路上也都看過南亞夜鷹,甚至在合歡山區海拔將近2900米的廢棄產業道路上也遇過,都是相當接近中央山脈主脊的觀察紀錄。鳥兒本來就有超乎想像的移動能力,在鹿野溪上游與牠相遇也不算意外,但確實有濃厚的親切感。

每年2-6月,總會聽見夜鷹求偶或宣示領域的響亮叫聲,卻也製造不少擾人清夢的新聞。少人干擾的建築物頂樓是牠們下蛋的其中一種選擇,但河床仍是牠們最習慣的環境,牠們蹲伏不動時,羽色與砂地合而為一,完美地隱形,在孵蛋或育雛時,甚至幾乎要被人們踩到時才會飛起。

在花蓮已觀察夜鷹好幾年,大約在1月下旬會聽見牠們的第一聲鳴叫,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信號,放送著春天已不遠的訊息,種子開始甦醒,也會陸續聽到其它鳥兒開始唱起情歌。若族人們依然於此生活,夜鷹也會成為與年中作息連結的生命夥伴之一。

牠是否有其他夥伴?會不會在這裡繼續生活?
或許牠早就出現在這裡了也說不定。

原本想再接近牠一些,但夜鷹最後又振翅往下游飛去,消失在河階末端。

我想像著牠是夜鷹一族裡的探險家。這段旅途或許啟程自花東縱谷,沿著鹿野溪河床逐步深入,通過峽谷、溫泉,最後來到上游綿延數十公里的大河床;不過從西邊的馬里山溪、隘寮北溪上游啟程,越過中央山脈而來也不是不可能。雖然牠可能只是發揮生存本能而來到這裡,但我仍將自己對自由與冒險的嚮往投射在牠身上,有些崇敬,有些羨慕。

曾經稀少的夜鷹,克服了某些不為人知的限制,將生活範圍拓展到許多因颱風、土石流所製造出的棲地,也悄悄適應了城鎮。想起五月在屏東大武部落遇到的魯凱族人,提到近年因接駁哈尤溪溫泉的遊客,為部落帶來觀光商機時說:「莫拉克為我們關上一道門,但也開啟另一扇窗。」對夜鷹而言,似乎也可以套用這樣的概念。若心中只是想著如何生存與適應時,或許不存有所謂的災難。

換作是人類,就像在環境變得不適居住時向外尋覓,房子倒了便重建,被外力強迫遷出就再試著搬回,但聽起來如此簡單的概念,為何在現代變成一件困難重重的事呢?

想像著自己從出生以來被哪些事物束縛著,接著再想著如何脫去-國家、社會、法規、家人、朋友、網路、電力.....,最後卻帶來更大的懷疑,若真能擺脫這些束縛,像隻夜鷹來到這裡拓展新天地,成了全然依賴自然生活的人,是否就能像他一樣自由?

也許意識到種種束縛而嘗試去擺脫,也是一種自由。

若不如此轉念,這些思考都將通往令人窒息的終點。我之所以不停往返於在山林與城市之間,或許就是感受到擺脫束縛的快感,雖然不停地重複擺脫的過程,卻也能在自然裡累積、學習更多抵抗束縛的力量。

期許有一天能在Taki Vahlas聽著夜鷹鳴叫,那也會成為在此播種的訊號之一,但在那之前,還是會像鮭魚群一般,在自然與現代文明之間的出海口,不停往返。


遙遠的雷鳴

晚上11點45分,手機鬧鐘響起。緩緩從睡袋裡爬出,走到火堆邊把細碎的炭集中,再次放上細枝,輕輕吹送幾口氣,等待祂再次發光,接著走往家屋外約50米的樹林下,把錄音筆放在一個小石塊上,按下錄音鍵。

回到屋裡,乾燥且含有少量油脂的香杉枝葉已吐出濃濃煙霧,隨即發出一聲微弱的轟響,這是炭的溫度逐漸累積,最終誕生火焰的那一刻,空氣被迅速往外推動的聲響。接著,就是等待另一個轟響了。

每次總會刻意挑選在年底回到內本鹿的山中,大概是因為自己無法從跨年這類慶典找到樂趣,只想好好睡個覺,不想被煙火吵醒。但是跨年再加上冬至、聖誕節等時間點,就像書籤一般,讓人能夠快速翻出往年記憶-12年在Madaipulan和一起越過中央山脈的夥伴們跨年、13年家屋再次落成前的平安夜,Tama Husung在火邊唱著祝福的歌曲,諸如此類細碎片段,因為有了清晰的節日座標,得以深深烙印在記憶裡,想著想著,就連溫度、濕度、氣味…都回來了。

去年此時,我也在一樣的位置看著新生的火,看著石牆的輪廓逐漸浮現,倒一小杯酒,和柚等待跨年。

一開始柚提議要起床跨年時,我還有點不以為然,覺得在這僻靜的山裡的日子,不就是日夜遞嬗的循環,不如好好睡一覺。只不過,我最後還是設定了鬧鐘,畢竟有些事常常是形式,卻也無來由地遵循。

走出前庭,逐漸適應黑暗,發現天空仍有淡淡的光,隱約可見樹冠輪廓,但今晚的月亮在上半夜就已落下,我想那或許是西南部城市的光害。

冬季的夜通常很安靜,除了偶爾有貓頭鷹的叫聲,或動物走過落葉的聲響,就剩下稀稀落落的蟲鳴,大地進入非常緩慢、平靜的脈動。

「5、4、3、2、1」看著手機的時間倒數,迎來西元2023年的到來。

山裡依然一樣安靜,一樣黑暗,心想果然就是個儀式,甚至還覺得有點感嘆,自己在過去一年是否沒什麼變化?是否還有為某些事物燃燒的熱情?也許不想跨年也是一種逃避社會的反應吧。

「轟~~   轟~~  轟~~  轟~~」

我沒聽錯吧?

規律的轟響像遙遠的雷鳴,雖然相當微弱,但在山裡卻異常清晰,甚至可以感覺到一陣陣空氣的微弱震動,像重低音捶打著胸膛。

「轟~~  轟~~  轟~~  轟~~」

我意會到這是跨年晚會的煙火聲,持續由點燃火藥、爆炸所推動的聲波,穿過城鎮、農田、森林後,用盡最後的力氣越過中央山脈來到Taki Vahlas。

我喚來柚一起坐在門前聽著陣陣轟響,心中也有些激動。若這裡仍有族人們生活,會如何描述這樣的聲音呢?他們會好奇著這是雷鳴或者是砲聲,或者也知道在山的另一邊,有另一個更龐大的族群正在舉行著某個慶典。

此時,好像有些從前與現在、山上與山下的界線被這些聲響打破了。

聽到這些聲響的當下,感受到光害、噪音這些像是現代文明副作用的產物就像空氣擴散四處,令人有些驚恐,也有些失望。

原本覺得自己來到山裡是為了逃避一些世俗束縛,於是不停往山裡走去,尋覓遠離人群的氛圍,這些聲響卻窮追不捨,讓人懷疑過往的追求毫無意義。但直視這些虛幻的追求,倒也釋懷了些。

煙火的轟響巧妙重塑了山的樣貌,原本屏障著內外的山,逐漸撫平為一片大海,雨不停地落著,充滿大大小小的漣漪,波紋彼此再交會、干涉。就像是內本鹿、臺灣,到整個世界的歷史,都持續著如此的激盪,人們在這片大海裡載浮載沉,掙扎著浮出頭來。

轟響持續了十多分鐘終於逐漸平息,山下的人潮或許也正在散去,山裡又恢復往常的平靜。喝完杯中溫熱的酒,帶著許多感想與問題,再次回到睡袋,轉眼間,就又過了一年。

今年山中的黑暗與安靜依舊,只是多了些許霧雨。心中已欣然接受這個儀式,在家屋等待即將到來的轟響,把這視為一種面對真實世界的提醒,該如何生根茁壯,才能抵擋一波波的浪潮。

時間到了2024年1月1日的00:02左右,遙遠的雷鳴又再次響起…

   Taki Vahlas 跨年夜,遙遠的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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