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30日 星期四

Dalupalringi鴛鴦記

凌晨3點半的鬧鐘響起,除了艾氏樹蛙與莫氏樹蛙的叫聲外,還多了雨滴聲。昨晚暫歇的雨,在睡夢中再次來襲,即便我們比預定計畫還早一天抵達Dalupalringi,但看著天色漸亮,雨勢依然未歇,也就決定在此多待一天。

這幾年林保署的保育相關計畫更積極地納入在地居民參與,調查團隊在討論時也得把「大鬼湖」這個用了數十年的地名,恢復為魯凱族所稱的Dalupalringi,或者簡稱「聖湖」。雖然一開始仍不習慣,但想想帶有古老傳說的特殊地景突然被冠上傳達著與詭異、恐怖相連結的漢名,即便非族人聽起來也有股不協調感。然而無論是鬼湖、聖湖,背後都源自於一種對未知的敬畏,未必是刻意醜化或者漢人中心作祟,因此和族人們交談時稱Dalupalringi,和團隊成員們溝通時用聖湖,和登山的朋友們同時用上各種地名,除了理解不同地名生成的脈絡,相互理解更是核心。

去年的兩次調查有族人與不同領域的專家同行,從在地人、植物、動物等不同角度觀看Dalupalringi,令人樂在其中。這有點像臺灣山岳會在昭和3年(1928年)舉辦的「學術登山」,不同學門的人相聚前往南湖大山,彼此交流所見,讓知識激盪出更多知識,也更了解所經之路,這是當代以運動競技或觀光遊憩為主的登山運動中相當欠缺之處。

第二年的調查沒有去年的夥伴們同行,雖然湖畔少了熱烈的討論,但只有兩人與這片山水相處的時光也更加安靜,轉而審視內心的波動。這半年來有許多雜務攪亂心緒,原本想藉著走入山裡修補,但出發時就註定有一股擔憂伴隨。佳暮的徐村長在去年就叮嚀過春季調查最好在4月就進行,我自己也提醒進入5月就要面對水漲的哈尤溪,去年調查不用擔心這部份純粹是梅雨前汛來的慢,運氣太好。然而公司今年仍訂在5月入山,對於注重收集資料效率與習慣避險的我而言相當煩惱,但認份陪睹之外,也不得不帶著這份心情上山。

這份擔憂果真在出發前幾天應驗,由於4月底下了幾波不小的鋒面雨,讓原本要進Labuwan尋根的族人們取消行程,我們的調查也順勢延期。過了一個禮拜,大武部落的麥村長趁著短暫的晴日窗口載著我們開進隘寮北溪直抵一場山稜尾的合匯口,這又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好運。

部落與哈尤溪溫泉之間的車輛接駁在4月停止後,便道不再修繕,峽谷臨壁的道路已被溪水逐步吞噬,開在上面的吉普車就像高空繩索的特技演員,不容一絲差錯。我一路觀察,經過了一個禮拜的好天氣,河水清澈且水深僅及膝,很難想像這條河經過大雨後的樣貌。

抵達來布安溪合匯處的便道終點,麥村長說:「剛剛的河水很小,不過水一旦變濁就不可以走。」

出發前的任何叮嚀都令人心安,但也很無奈,畢竟我們不可能從湖邊得知河水是清是濁,每個人對河水大小的判斷也不同,即便觀察接下來的天氣也不易作出決定,因為只要有小區域強降雨便能讓溪水暴漲。去年飛龍瀑布的事件便是一例,那正是發生在我們下山後不久的五月中旬,而我們今年入山時間卻更接近這段天氣變化迅速的時節,也許早已註定必須從佳暮下山,只是心中從未正視。

從來布安溪出發時看見一隻黑鳶從森林邊緣呈著氣流飛起,去程總是一直想著回程時能否再相遇,或許也成為抗拒從佳暮下山的其中一個理由,牠盤旋的身影後來經常伴隨著雨聲出現在腦海裡。

去年由於人數眾多,考量工作便利而選擇主池的西出水口紮營,然而這裡無論冬春都是風口,猶如Dalupalringi的嘴,氣流不停吹送,搭配上濕氣後就像沐浴水中,任何裝備都是濕的,用盡所有帆布才構築出稍微像樣的住所。今年只有兩人,便把基地設在南岸的森林裡,雖然免不了樹冠層持續接收霧氣的降水,但不用煩惱風吹便是一隅美好空間。

自3點半起床後過了4小時,雨滴的頻率終於下降到能外出工作的程度,於是迅速整理裝備出發。依循繁殖鳥類調查的規則,需要在天亮後4小時完成各樣點的紀錄,去年在Dalupalringi三湖區設了8個樣點,再加上樣區內的不同棲地又另設了6個樣點,每個樣點停留紀錄6分鐘,通常繞完湖區的樣點便需費時兩個半小時左右。現在剩下不到兩小時的工作時間,就只能當作儘量收集資料,畢竟這裡還有許多令人期待的觀察對象,只有走出帳篷才有機會相遇。

水岸森林有種獨有的寂靜,去年因為人聲不絕,並沒有明顯感受到這點,但這次也並非因為只有兩人而放大這種寂靜。也許是上禮拜才從南湖大山歸來,在海拔與Dalupalringi相近的區域鳥聲不絕於耳,若與昨天從溪底爬上遙拜山的觀察相比,繁殖季的Dalupalringi也不如想像中熱鬧。

雖然在不同海拔、林相等條件下做這樣的比較沒有意義,但5月的湖區還是會有片刻鴉雀無聲,若不是看見湖岸水位的明顯變化,單純觀看著湖景,聽著鳥鳴起落,也能感覺到一股秋冬季的寂靜,而族人本來就有不可於Dalupalringi大聲喧嘩的禁忌,也許這樣的禁忌也悄悄改變著在乎規範者所看見、聽見的景色。無論如何,在湖邊安靜活動,對於喜愛觀察、感受的人而言是不會吃虧的。

聽覺只能感知到一部分流動的訊息,試圖在全然寂靜中發現生命躍動,本是一種自我鍛鍊。記得去年春季的夥伴在撈網時,竟撈到一顆不小的白色鳥蛋,立刻聯想是鴛鴦所生。牠們會在高位樹洞中營巢,早熟的雛鳥孵出後,雌鳥會引導牠們一隻隻跳下水,此後便一起在水域覓食、成長。

有別於大多數在冬季降遷的山鳥,鴛鴦是長住Dalupalringi的精靈,無論冬春,總有機會看見牠們的身影。回憶學生時期造訪Dalupalringi的幾次行程,都不曾留意牠們的存在,想不起究竟是看過卻遺忘了,或是從來就不曾注意放低聲量來感受牠們的存在,直到3年前兩人來此調查兩棲類時,才在東池瞥見幾隻雌鳥身影,那時又意識到走過的山好像很多,但總會有看不到的一面。走了許多路來到現在的自己,重新看見過去所忽略的事物,意識到自己的改變也會帶來某種喜悅,身處大自然最能映照此點。

這顆鴛鴦蛋雖然不知為何落水,卻是牠們在此繁殖的證據。每次繞行湖岸總會注意牠們的身影,大多看見成鳥們在水岸休息或覓食,且是成群的雄鳥居多,雌鳥較少見。野生鴛鴦對人類非常敏感,我再如何放輕腳步,也只能接近到距離約50米處,能隱藏自己的氣息,看著牠們在遠處湖面自在地划水或理羽,就令人充滿成就感了。

東西兩池的湖岸枯木有利停棲,有較多高樹遮蔽,湖水較淺,常見鴛鴦在這類環境活動。相較之下,主池的枯木雖然也不少,但水位深許多,覓食環境的差異似乎直接影響了發現牠們的機會。

這些枯木是Dalupalringi的靈魂之一,也訴說著某個久遠年代的林相,針葉樹的心材原本就較密實且有油脂,水中缺氧的環境又減緩了分解速度。隨著枯水期的到來而露出湖面的枯木,就像緩緩從舞臺升起的藝術品,各自展現的身姿與倒影,豐富著湖岸的曲線。

走過枯木藝廊來到主池最東側,此處有座方圓十餘米的「小島」,是天然的水位尺。豐水期時,小島孤立於湖岸約十多米,得通過及腰甚至胸高的湖水才能「登島」;4月至5月上旬的水位降至全年低點,草食獸們也能輕鬆登島覓食。小島上長著幾株杜鵑與數叢茅草,還有株鐵杉枯木,上頭釘著兩張金屬牌,一張已無字跡,另一張清楚地刻著「高雄市登山會 1973 三月十四日」以及五人的名字,這是除了路條之外,少見的紀念物。

若不是環湖設了這些樣點,過去的足跡也僅只於各池間的慣用路徑與營地。這兩年來在豐水期與枯水期間環湖無數次,試著探索各種路徑,萌生一種「轉山」的朝聖感。

天氣依然陰沉,鳥兒們在這樣的天氣裡也不活躍,面對這樣的狀態,又開始想著公司未好好把握在適合條件下前來調查的決定。如果在4月前來,調查的成果是否會比現在好?也不用面對令人不安的天氣?有多少人在乎這些調查的成果與品質?

望向平靜無波的湖面,也很難平復這一絲絲的疑惑。這一年來接觸的許多調查都讓人在這樣的負面情緒中打轉,管理單位委託學術單位調查,學術單位再找我們去收集資料,少有人跡之處還沒多大的問題,有時我們看見了環境受到嚴重的干擾而回報後,學術單位與管理單位都顯現無可奈何的狀態,用「人力吃緊」或「持續觀察」等幾句話輕輕帶過。

相比之下,Dalupalringi是很幸運的,這裡沒有國家公園或保留區的「保護」,卻有古老的傳說禁忌凝聚著族人保護此地的共識,即便來訪者以各自的想像來保護此地的「純淨」,像是撿拾垃圾這樣簡單的動作,也是正面行動的一環。有更明確法條規範的國家公園卻宛如無政府狀態,放任無管理的山岳觀光遊憩衝擊環境,想來也是相當諷刺。看似有明確或力道強勁的管制區域,就越是容易出現脫序的行為,引人思考如何生成有效的規範?

濃霧再度覆上湖面,漫步返回南岸基地。不見邊際的湖就像大海一般,雖然沿著湖岸行走不用擔心迷路,但每個角落還是有些小地形,或者是岩石的質地差異,某棵要用特別的姿勢才能鑽過或跨過的倒木,都能讓人知道自己身處於湖的何處。

返抵基地營的森林前,會經過一片廣大的沖積平原,從此堆積著從南方山谷沖下的石塊、砂土、倒木。雖然這裡的水位並非由行星恆星的重力所控制,土地與水、空氣之間的變動卻有點像潮間帶,只是以年為變動週期。在枯水期出露數個月的土地,萌發出許多不知名小花草,並引來許多水鹿、山羌前來覓食,但隨著雨季來臨,這裡又會沒入水中至少半年。這樣的擾動好比海水漲退,也更容易顯現生命來來去去的活力。

藉著倒木與濃霧的掩護望向湖岸,隱約有什麼東西在游動著。腦海中首先冒出的是小鸊鷈,那是去年12月在離開湖岸前遇見的驚喜,不過牠們應只是過客。

牠拖著兩道水痕而來,緩緩上岸,原來是隻美麗的鴛鴦雄鳥,而岸邊其實早已有隻雌鳥,只是灰色的羽毛在濃霧中與湖岸融為一體。

比起百步蛇,鴛鴦可能更能填補由古老傳說而生的想像,然而這幾次向族人詢問,還未能探知鴛鴦在魯凱族的生活與文化中是否存在任何意義。Dalupalringi的鴛鴦定居於此的時間並不明確,林文安在民國47年元旦前來時曾看見「十來隻水鴨飛來飛去」,很可能就是鴛鴦。而這裡本來就有許多活動的限制,進而降低了族人本身的觀察機會,許多想像也很容易伴隨著行蹤隱密的生物而來。

兀自想像那百步蛇會變成熊鷹的時代,若再持續幾百年,是否有機會繼續轉變為鴛鴦或者任何的生物,只不過現代科學知識體系改變了想像的道路,神話與傳說因而用另一種型態生成與流傳。

看著鴛鴦最後一起步入湖中,消失在濃霧裡,心底則留下許多延伸的思考。

入夜後,再次進入樹蛙們的接連鳴叫,不遠處也傳來東方灰林鴞的低鳴,緩緩地將大學時能安之行從記憶的湖底翻攪而上。那時正值盛夏,高山草原一片翠綠,越過了白石山不久便能俯瞰廣闊的萬里池,湖中有幾隻鳥兒飛起,似乎帶些橙色,就像是隻鴛鴦。然而少了望遠鏡實在無法確認,加上當時沒有意識到臺灣缺乏高山湖泊的鳥類資料,因而忽略了任何可能的紀錄方式,最後僅能如此口傳。

如此反覆回想,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回憶是否真實?會不會是某場夢境的殘影?若還有機會重現這樣的場景,我會如何留下任何證明或描述,告訴他人這是我的真實經歷。

依賴照片訴說「真實」的現代,依然許多無法實證的紀錄轉變為鄉野傳說,「我曾在OOO看過XXX」成了傳說的起點,從個人到一群人的經驗規模差異,搭配傳播力量的差別,傳說並未停止生成,只是在現代社會中由網路或其他更大規模的物質、交通、文化等任何網絡所包覆的族群越來越大,消弭了個體與族群的差異。

感覺到有些有趣的題目在心中醞釀,但材料還未備齊,也許這些疑問的種子還在等待攀附的枝條吧。

湖畔第二次響起凌晨3點半的鬧鐘,看見帳外滿天星點,暫時揮去心中的陰霾,迎接完整的工作天。

5月的鳥兒在日出前約半小時就會開始鳴唱,從全然寂靜到第一聲鳥鳴響起的那一瞬間,就像火焰從累積溫度的炭火中迸出那樣令人驚喜。在Dalupalringi,常由黃胸青鶲發出第一聲,接著由臺灣紫嘯鶇、黃腹琉璃、白耳畫眉、青背山雀等鳥類接連加入,主池西出水口則連續兩年觀察到一對鉛色水鶇佔有領域,雖然不知道是否是同一個體,但鳥兒有各自喜好的地點,並不能只描述有哪些鳥生活在Dalupalringi,進一步觀察牠們偏好利用的地點才能顯現更多趣味。

這一小時是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段,此後的音量與節奏便隨著天氣、時段等差異,或強或弱的放送著。太陽此時尚未自東方稜線升起,在曙光下啟程前往一個個樣點紀錄,再次經過枯木群,望向少了霧襯托的湖,清晰景色散發著全然不同的氛圍。

抵達主池南岸的另一個觀測點,是個湖岸的小鞍部,也是天然的偽裝帳,能從森林裡往左右兩旁觀察湖岸,不易驚擾在水域活動的鳥類,去年就是在這裡看見小鸊鷈的。

6分鐘的觀察時間轉瞬即逝,在即將前往下一個觀察點之際,又看見湖面有什麼東西拖著水痕而來。等待牠游到近處,發現是一隻鴛鴦雌鳥,平時總是因為突然從枯木上驚飛才發現蹤跡的雌鳥,這時居然自動接近。再端詳了幾秒,又見到後方多了幾條小水痕,原來還有3隻巴掌大的小鴛鴦跟著媽媽覓食。

躲在森林裡看著小鴨偶爾攀越枯木,隨後又跳下水跟上親鳥,親鳥也會等待落單的小鴨,每個動作都令人雀躍,除了惹人憐愛的形體,也有對感受新生命的渴望。

中文限制了人們對「禁忌」的想像,很容易令人產生可以與不可以做的直覺,連結起受到報應、懲罰或死亡等相對黑暗負面的後果,卻忽略了背後可能存在更深層的意義。

此地無時不刻都在孕育生命,從短暫萌發於沖積扇的小花小草,到鳥兒求愛的鳴唱;看見湖水中的無數蝌蚪,或者是松鴉尋覓著羽化的蜻蜓,以及眼前的鴛鴦一家,不可在湖畔喧嘩的告誡,是否因意識到需要有一片土地,能清晰感受著無人狀態下依然運作的自然之力呢?

這畢竟是觀察現況而想像,我也不願用現代的保育核心區概念套用於原住民使用山林的方式,畢竟此地的禁忌與傳說未必源於保護環境的意識,但確實直接或間接維持了Dalupalringi的樣貌與生態功能。不免又回想起昨天的問題,才發現今日的國家公園或保護區,不也是一種由法條所包圍的「禁忌之地」?然而兩者在規範的本質與力道上的差異,卻是值得細細思考的。

鴛鴦一家最後在湖面留下一道曲線,如流星痕般短暫卻清晰。帶著忙亂的心緒來到Dalupalringi,為的就是看見這幅畫面,種下幾顆思考的種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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