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便不知被什麼力量推著,走進一部電梯。
裡頭光線明亮,牆面灰黑,兩人站在裡面,但還沒仔細端詳他們的樣貌,我便馬上按下通往三樓的按鈕。
電梯關上門,緩緩上升,看著樓層數字跳動著,一、二、三....
螢幕顯示電梯抵達三樓,等了一兩秒後,門卻沒有打開,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一陣失重感從腳底竄了上來。
三、二、一,看見樓層的數字減少著,也意識到自己正在墜落,抓緊扶手,全身肌肉緊繃著,等待觸地的一瞬間。
又一眨眼,感覺已靜止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聽見遠方的Kikilim發出低沉的叫聲,才逐漸想起自己正在延平林道19K的營地,被包裹在溫暖的睡袋之中。
雖然我總是夢過即忘,或者缺乏連結夢境與現實的想像力,但Taisah是Bunun行動的重要指引,入山的第一天就接受到強烈暗示,不得不讓人反覆回憶細節,作為未來行進的提醒。
雖然這個夢讓人感到一絲不安,但這種擔憂其實是最不可捨棄的裝備。我想,能獲得任何提醒都是幸運的。
收完最後一次氣象預報,背起沈重行囊前行。今年由於Tama Nabu預計在Takivahlas待三個月,我們也先幫忙準備了些物資,原本想控制在30公斤背包,也不得不繼續膨脹。Panai烘乾的蘋果、地瓜與薑片,和Tama Nabu最後交付的兩包咖啡粉,也隨著腳步吐納著香氣,一路隨行。
從19K開始,走入登能不山西麓的闊葉林,許多不知名的大樹恣意伸展。這裡被颱風擾動的程度比19K之前低得多,茂密樹冠形成廣闊天蓬,連綿到25K。走在這段路上常會期待看見黑熊走過眼前,或是尋找有無貓頭鷹站在樹洞口,可惜每次總是被頭帶拉得抬不起頭,只能從滿地楓紅感受大地繽紛。
霧氣漸濃,在枝葉間累積、滴落,一開始可以看見微小雨絲像灰塵一樣飄落,最後轉變為細雨,逐漸感覺到水珠打擊在帽沿的力量。回憶過去十多年來每一趟經過這裡的天氣,有陽光的日子用一隻手便數得出來,濕、冷、陰暗是此地常態,起初確實有感到不適的負面印象,而後逐漸了解各地的脾氣後,我們得以摸索適合的裝備、節奏與態度與祂相處。
下雨的時機就和預報差不多,雖然只走了一小時,前進了三公里,但也提不起勁在這種狀態下繼續前進,便直接在22K之後的林道上紮營。也好,背包實在太重了,就算多停一天也沒關係吧?擺脫按表操課的習慣,反而感到一種自由,這是藉著過去一次次在此來回,逐漸熟悉每一個轉彎,在何處上下坡,或者熟悉何處有水與營地之後所換到的禮物。
外帳擋住了雨水,也收集著水滴聲,雨勢不斷加大,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剛整理好裝備坐在外帳下看著雨景,其實頗為愜意,柚帶了閱讀器,可以窩在睡袋裡看書,我則想四處走動,在這個營地累積個人記憶。
這裡有好幾個樹根下的小空間,原本藏著尋菇人的工具,每次將它們好好放進麻袋,安置在樹根下,卻總是被不知名的調皮生物挖翻出來,好像非得要把這些東西丟掉一般。撐著雨傘把鍋碗瓢盆、鋸子、原本要拿來裝菇的夾鏈袋等物品一一拾回,再放回樹洞下,讓它們繼續等待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的主人。
「你不覺得今年的天氣跟內本鹿13年很像嗎?」
「嗯,我也這麼覺得。」
這份朦朧與潮溼,連結起我們十年前的共同記憶。
那年的任務是重建家屋,我們背著各種工具回到Takivahlas,在家屋東側的空地搭起了重建基地。基地倚著兩棵粗壯的Haimus,好幾張外帳參差不齊地在一條主繩上被撐起,為了避免雨水沾濕睡袋,大家儘可能的靠在一起,在這樣半開放的簡陋空間裡,卻凝聚著一股溫暖。
重建家屋的過程中充滿了水氣,有時是濃重的霧,有時是穿梭樹隙間的細絲,有時是滂沱大雨。有一天,曼與銓還為了衛星電話無法接通的問題,輕裝往返林道最後通訊點向山下求助,後來才知道從聖誕節到跨年這段時間,公司休息沒辦法儲值,記得那天的大雨從沒停歇。
炭火的氣味總是與水氣一起沾附在每個角落,順著外帳上的雨水滴落在土地,或者跟著微風鑽進每個人的肌膚與髮絲,也在觸摸土地與木材時,填滿了手腳上每條細小皺紋。
雨與火,人與人,似乎用這樣的形態融合在一起,而後分離進而產生掛念,因此年年往返。
十年一瞬,這樣的冷雨帶我們回顧了那場溫暖,宛如一場夢。
直到一陣冷感刺向額頭,原來是水順著外帳上的皺紋聚積、落下。
已用了大約7年的外帳,經過無數次拉扯,產生的皺紋就像老人的臉龐一樣,無論如何都拉不平了。持續摸索水滴不會落在我們身上的角度,只得繼續撐高,或者放低某個角落。令人頓時感到後悔,在出發前因念舊而選擇了這個老外帳,突然感覺到所有事物都在老化-家屋的樑柱、我們的身體,不知不覺已經過數年風霜,狀態還好嗎。
又多了一個地方在滴水了!我已懶得再外出調整營繩鬆緊,索性撐起傘,畢竟有些滴水是無論如何也防不了的。
..........
重新自22K出發,已是將近48小時之後了。昨天的雨從未停歇,直到日落時才感覺到霧氣漸散,對面的山終於露臉,但自樹梢落下的水滴也從未停止擊打著外帳,直到夜半才真正進入全然無聲的黑暗。
原以為經過去年凱米、山陀兒、康芮這三個風雨明顯的颱風之後,林道會有明顯災情,但昨天先帶著刀鋸輕裝整理,倒覺得路況與往年差不多。
回想起來,2016年的尼伯特與莫蘭蒂才是讓林道產生明顯變化的颱風。這兩個強烈颱風接連在7月與9月通過臺灣南方,其中尼伯特直接登陸臺東市,而後往西穿過中央山脈,雖然風眼沒有直接通過延平林道山區,但鄰近強風帶且處在迎風面而產生的影響相當驚人,一路上的倒木數量是十年之最,處理掉的倒木應該能夠重建好幾次家屋。往後的倒木逐年減少,路況也漸趨穩定,但預勘路況倒是變成一種習慣,為了掌握路況而預先出發的「先鋒隊」,大概也是在此後成形。
颱風路徑的些微差異,對林道產生的影響截然不同。康芮颱風在卓溪鄉與海端鄉山區造成了顯著災情,而延平林道前段雖然也有不少坍塌與倒木,但與2016年的慘狀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即使如此,一路走來未見任何鞋印,還得彎腰通過不少下垂枝條,看來今年颱風過後還沒有人走進16K之後的林道,只有動物們早已重新在每個倒木的間隙中走出路徑。觀察這些通道,也能揣摩牠們的思維,有些直接鑽過倒木,有些往一旁繞道,也有直接啃斷細枝而過,感覺到牠們同樣會尋找最有效率的路徑。當我們在每處倒木堆用鋸子整理出一條條康莊大道的同時,也是一種和這裡的動物們建立默契的方式-牠們幫我們指出路,而我們讓路變得更順暢。
一路清晰的獸徑,或許大多匯聚於Dauldaul,這個Minataz(美奈田主山)與登能不山間的長形低鞍,是動物往來鹿寮溪與鹿野溪的重要孔道,因而被戲稱為運動場。如果腳步放得夠輕,總能看見動物在積水池旁覓食,從此往鞍部方向望去,像是心魂會被勾去,不自覺想走進綠色長廊的深處。但也由於是低鞍,風與水氣像潮流般從此孔道湧入,雲霧、泥濘、螞蝗總是一路相伴。
離開了28K的Minataz登山口,林道開始在Minataz的南麓腰繞,雖然還是有獸徑,卻有種說不上的荒涼感。這種感覺或許是源於我來來回回此地十多年,卻總只能片段的存放幾個地方的細節,不像其他路段能留有更連續的印象,好比走多久會遇到大轉彎、崩塌,路旁有株大樹、幾叢芒草。這段路的記憶,變得跟路況一樣破碎,甚至感覺有些記憶會被取走。
「這裡的Hanitu會跟人開玩笑。」
回想起在這路段遇過的種種,我總是提醒自己要小心的走,也向祂們說明我們路過並無惡意。
記得在內本鹿15年的歸途,在即將抵達31K捷徑前的林道上小休片刻,回頭看著銓在不遠處的轉彎往稜線方向下去。原以為他看到了什麼引人注意的動物痕跡,沒想到一等就是十多分鐘,等到他回到林道上與我們會合時,才告訴我們:「看到這裡有路,跟著走下去了。」而我們很難理解他的經驗會無法辨識出已不知走多多少次的捷徑。
其實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我們也因為在下切「大漢坡」捷徑的路上迷失方向,柚不慎在陡峭的石坡上摔倒,大家停下來重理躁進的思緒後重新出發。返回林道後,我又為了鋸掉路中央的倒木而誤傷自己。看著手指沾著額頭流出的血,深感某種力量在捉弄著我們,心中燃起一股莫名憤怒,但苦無發洩的對象,在林道上前行許久之後才慢慢平復。
Hanitu們是否正在一旁看著我們的軟弱與幼稚,在旁訕笑?
接續進入林道33K-34K,是Minataz南麓的深谷,總積聚著厚重的水氣,生長著許多紅檜、臺灣杉的原始林,同時也涵養著包括冰箱瀑布在內的幾條穩定水源,因此即使這裡相當潮溼,但在越過見晴彎之前,必定會在這區紮營至少一晚,以面對隔天大幅爬升的路段。
這一路段已無里程牌,我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幾公里處,只知道哪裡適合紮營。早期最常使用的營地是冰箱瀑布之前約1公里的溪源,內本鹿11-14年時仍住得下大隊人馬,之後出現崩塌跡象,因而開始把營地轉往冰箱瀑布過後約1公里處的水源,此地逐漸成為小隊伍紮營,或是純粹路過之處,但有些記憶依然鮮明。
「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
習慣指揮的Biung在隊伍出發前總是要求大家用固定的節奏回應他的口令,內本鹿11年的精神喊話像是洗腦旋律,總在經過這裡時響起。
內本鹿14年,隊伍則在此遇到霸王寒流,我們興奮看著冷雨逐漸變成細小的雪,最後將大地染成一片潔白,而後開始聽見樹枝承受不了積雪重量,因而被撕裂、斷落的聲響迴盪山間;水分飽和的土壤在大家踩踏下有如沼澤,上頭旺盛的火堆也開始與融化的雪水對抗,難得一見的內本鹿之雪,開始傳遞著不安的訊號。
「我那時以為你會決定撤退。」
Panai每次回憶這場雪,總是這麼告訴我。回想起來,當時的確沒有想過回頭,或許身處在彼此扶持的大隊伍裡,從每個人身上收集到的勇氣,已足以掩蓋過內心的脆弱了。
從22K走到這裡,也無心再推進,紮營於此,也是為了複習這些回憶。
「什麼時候才會決定撤退?」
越是逃避這個問題,卻也發現它總是緊追不放。畢竟在回家行動裡,大家總是無畏前行,每一次的狀況總會尋找到突破點,「前進」似乎成了一種信念。
..........
清晨,稀落的星光在雲層中若隱若現,發送著令人心情放鬆的訊號。冰箱瀑布過後蜿蜒如腸的連續髮夾彎,總是最考驗意志的一段路,這裡雖然有數條捷徑,但每次壓在肩上的重量總是提醒自己唯有踏實地一步步往上,才是最有效率且安全的途徑。
無論天氣再怎麼濕,只要過了見晴彎,總會感覺到多了一份舒爽。Minataz的南稜如此巧妙的阻擋了東風吹來的中低層水氣,以東的道路生長著許多咬人貓、懸鉤子、薊,也在過後轉變為寬廣的松針大道。這道氣候的分界,塑造了植被的差別,也成了心情的分界。
切上最後一個髮夾彎的小捷徑,然後再通過38K廢工寮、39K的崩壁,就能抵達見晴彎了,心中開始默默倒數著.....
「噢~~~~」
左方不遠處的邊坡突然傳來一聲像人發出的怪異叫聲,伴隨著一陣落石。
「山羊?」
我心中想起的是偶爾會發出怪聲的臺灣野山羊,柚也很急忙的趕來。
「阿幹呢?」
幾秒前還看到他在前面走路,但我們大叫數聲,仍未見蹤影,不安的氣氛迅速蔓延。
難以接受阿幹墜落的事實,卻又不得不面對這發生的一切。強忍著無比的焦急,故作鎮定地下切,沿著窄小的獸徑走下陡峭邊坡,心中不斷冒出各種可能的情景,最後抵達下層的林道。回頭仰望,至少有三四十米的落差,心想他是否承受得了。
四處張望,終於看到他靜靜站在坡底,讓人鬆了第一口氣。
稍作檢查,除了臉部小皮肉傷之外,並無其他外傷,也未有骨折跡象,但喚他行走卻舉步維艱,應是肌肉拉傷或挫傷導致疼痛。看著他眼角泛著淚光,感到心疼與自責,便扛起他慢慢沿著林道前去與柚會合。
「我覺得這是山不要我們再前進了。」
柚不假思索的提出這樣的想法,而我當下仍無法冷靜決定,只能先推進到38K工寮址紮營。想到事發地離營地也就短短幾步路,彷彿一切已被安排好。
把阿幹抱進外帳下休息,看他還能正常喝水吃午餐的狀態,或許休息個幾天就好了,但不知道墜落的過程中,究竟是否有內傷。
心中逐漸開始產生前進或撤退的拉扯,畢竟每次出發都是背負著許久的想念,加上去年在工作中對於學術單位與政府的無能所累積的負能量已到了消化的極限,原本期待能在這段時間重整思緒,想到山下那些焦慮與憤怒又要重新佔據腦海,心底一直抗拒撤退。
午後雲霧再次聚攏,思緒也同樣在一片朦朧中不知所措。不停思考有哪些方法能夠前進-在這裡多待幾天等阿幹好轉、直接扛著他繼續往前,或者是讓柚留守此地,由我獨自把物資背進家屋...。剩餘的天數看似充裕,但每個方案都有我們無法承受的風險。要放棄許多他人與自己的期待,感到相當痛苦,心中滿是無以宣洩的悲傷。
轉頭看見阿幹睡的安穩,又理解到這樣的結果已不能再要求什麼。柚說:「是他幫我們擋住劫難了。」我默默同意,並想起第一晚的Taisah,電梯、林道、下墜....,像是早已被提醒,卻無法避免。
如果這是註定發生的事,似乎只能接受。對於原本執意前進的我,心底對阿幹也有一份愧疚,考量可能有我們無法察覺的傷害,決定讓今年的行動就此打住,原路返程。
隔天,天氣再度為霧雨籠罩,把一些主隊用得上的物資塞滿整理箱,背往42K放置。一路上,森林寂靜,雖然這是冬季常態,但此時對一些訊息的渴望,更放大了這種安靜。唯一的慰藉,或許是一隻公帝雉,記得去年在38K過後看到一隻,今年在一模一樣的地點再次相遇,好像在這裡守護著什麼。
見晴彎過後依然潮濕,整個內本鹿都籠罩在寒冷的霧雨之中,來到42K看見去年的營地工事仍完好,即使是一年前的火堆,都讓人產生溫暖的想像。拾起一片鐵皮,把整理箱塞進倒木間的夾縫,搬來大量木頭壓緊,這是最後能為回家的隊員們做的事了,再來就看黑熊與黃喉貂們是否願意放過它們。
綿綿細雨中返程,換成柚背著阿幹,我背著兩人行囊。由於兩人都捨不得丟棄任何食物,因此行囊仍相當重,但身體卻不自覺湧出許多力量,一路順利下行,直到在Dauldaul遇到Dahu才全然放鬆。
來到25K的Taluhan,老朽的樑柱上已搭起嶄新的天幕,炭火重新讓人感覺到家的溫暖。在夜裡聊起Taisah,Dahu也談起幾年前某次Taisah在現實發生的經驗,且是事故與當事者都符合的狀態。當然,縱使夢境與現實之間有些難以解釋的連結,但我們都不是預言家,不去過度的解釋自己的夢境。分享Taisah,是建立互相提醒,小心行事的默契。
雨水在天幕上不停敲擊著,偶爾與飛揚的火星碰撞,像是夢與現實之間彼此交會,也許有著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機率重合,而我過去已不知遺漏了多少訊息,至此才更貼近了Taisah的真義,中途折返的線條,至此也繞成了一個思緒得以流動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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