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9日 星期六

內本鹿23年-山的心跳

  「快點回來!」

  阿銘對著呆站在30.5K崩壁起點的我大喊。

  幾秒前,我還拿著Dahu交付給阿銘的鋤頭,準備在沙土上挖出步階,隨即有細碎如雨的落石飛下,在坡上飛濺、彈射,偶爾穿插著如子彈高速飛過的咻咻聲。

        我一瞬間被這樣的景象與聲響給迷住,停駐在內心的小空間裡觀賞奇景,而後在大家的呼喊中重返現實,顧不得摸著滿地咬人貓,趕緊重新背起裝備後退。回頭看著石塊仍斷斷續續飛落,陰沉的天空也降下雨來,有股直覺告訴自己該紮營了。

   在崩壁前200米處的工寮跡地紮營,花了點時間才搭完外帳,在冷雨中的運動暫停後,大家都略顯無力。今天才行進3個多小時,活躍的崩壁讓身心都降了溫,不得不放空一會兒,調適心情。

       距離去年撤退已過了3個月,重返此地卻像轉眼之間,有點錯亂卻也有點夢幻。在這段時間裡,主隊回到了Takivahlas,Dahu帶領的第一次補給也在2月完成,一年就這樣過了四分之一。意識到時間流動卻也感到恐懼,深怕虛度光陰,錯過許多重要的事,因此依賴直覺,決定撤退、決定負責3月的補給、決定遇到落石馬上紮營...,所有的決定總在一瞬間,為了不浪費自己與其他人的時間,也想讓回家行動的路走得長久,大家不約而同有了共同的目標,相聚於此。

  由於上個月在中央山脈關山西麓中高海拔調查時,已聽到山鳥們陸續開始鳴唱,因此對3月的內本鹿也懷著許多春暖花開的想像。然而此時的濕冷就和12月相差無幾,究竟是春寒讓鳥兒暫時歇息,還是東部的作息有別於西部呢?

  稀落的鳥鳴,總是淹沒在雨聲與落石聲中。

  昨天Dahu還在車上提醒,他們上個月通過此地時仍有些小落石。我以為這只不過是一點點風吹草動,稍加留意一下即可,沒想到現場已是1-3分鐘就有落石的狀況,沒人能承受通過的風險。然而,撤退亦非優先選項,畢竟山裡的長者還在等著我們的物資,即將在下個月進入收尾的隊伍仍要面對這個崩壁,勢必得尋找其他出路。

  與30.5K崩壁的初次相遇在2019年(內本鹿17年),在視覺上確實帶來不小的恐懼感,所幸在霧雨中謹慎試探,仍能在陡峭的碎石上踩出步階。往後數年,雖然崩壁持續落石,尚未穩定,但每年的隊伍也都平安通過。這處崩壁自此也像是個指標,通過後就能抵達「小漢坡」起點的營地,好好睡個覺了。

  在崩壁出現之前,對此地的印象是那株大約五六十米高的臺灣杉,祂獨自生長在山谷裡,或許周圍的草木在歷經多年沖刷後,全已離祂而去。杉木一側阻擋著崩落的土石,另一側卻也緩緩地被沖刷,孤高的身影在山谷裡極為顯眼,每次經過時必會不自覺被祂的存在所吸引,停下腳步看看祂,打個招呼。

  而這株臺灣杉只是這座山谷裡的其中一份子,若在雲霧散去時望向四周,便能看到更多大樹突出於這片森林。而我也不免聯想起這一帶經歷種種「被捉弄」的往事,若要談論Hanitu們是否有喜好的居所,那麼這片未被伐盡的原始林就是祂們活躍之處,在看見這些落石時,也浮現精靈們頑皮地朝我們丟石頭的畫面。

  炊煙與霧水交融,緩緩的為大家加溫。行程阻滯並沒有帶來太明顯的焦慮感,至少眼前看見柚與阿幹早早窩進睡袋裡,貞與璇在帳下聊著天,阿銘挖著營地的排水工事,一切都像營地日常。或許壓力仍在彼此心中慢慢累積,直到試探出通過崩壁的第一步才得以宣洩。

        「總不可能高繞得過吧?」

        仰望上端,目測約百米高度,其實過去幾年就開始思考高繞的方式,但每每負重至此,想到要重裝爬上稜頂便很快打消這樣的念頭;轉而試探下繞,來到臺灣杉的腳下端詳,發現進路依然為陡壁所阻,通過崩壁正下方的溝也免不了落石擊中的風險。一開始就被忽略的高繞方案,其實是目前唯一能作的嘗試,好像自己被什麼推著推著,不得不往這方向前進。

  日暮前,再度來到崩壁前觀察,把錄音筆放在安全的位置後,也在一旁數著每次落石之間是否有適合通過的間隔,最後還是放棄了能等到崩壁歇息的片刻,短短15分鐘內大概發生了3次連續落石。想用科學方法試探出某種規律,實在是一種妄想,我們幾個人能做的,就是找其他路穩穩繞過去,即使是越過Minataz也要一試

  暗夜裡的落石聲加倍清晰,Kikilim也開始用特別的聲調唱和著。每個石頭掉落、滾動,進而帶動大片砂土崩解的聲響,像一道沒有規律與節奏的詠唱,心被這樣的咒語所迷惑,不得不敬畏著這種力量。

  這一夜雖然不時被落石聲喚醒,但卻感覺到精神飽滿。是否有些力量藉著聲音傳到我們的體內?此時的山如此活躍,彷彿在呼吸,聽著祂的心跳,每次的起伏對人類而言都是巨大的震動,隨性揮揮手便能取走生命。如此接近巨大而危險的力量,卻更能感受到彼此活著。

  早晨和阿銘一同前去探尋高繞的可能,心想著一定要讓山裡的人安然歸來,不免有種勝敗在此一舉的壓力。還好,從崩壁前的樹林裡上切,很快就跟到一條獸徑,我想除了山羊,其他動物們也不會鋌而走險,這條獸徑像是在土中摸出的舊繩索,帶來無窮希望。獸徑若隱若現地順著稜線爬升,彎進溪谷後也不停轉折再接回稜線,自然地避開陡峭地段,不知不覺便爬升百米,眼前出現一株胸徑足以讓4~5人合抱的紅檜,路也順勢開始往崩壁的方向腰繞,在一株臺灣杉旁接上小稜,眼看不遠處的林緣透著白光,顯然就是崩壁頂端。

  低頭一看,竟有一只麻布袋與公賣局酒瓶半埋土中。無意間與未知的腳步交會,像是某種牽引,也帶來些許安定,能夠回到營地告訴大家找到通路,心頭的壓力終於釋放了些。。

  來到崩壁頂,隱約仍能看到碎石下墜,但石塊在空氣中碰撞的力道很快便消散在雲霧之中,不若崩壁下方的感受如此強烈。稜線的另一面是柔美的森林,許多巨木突出樹冠,如果祂們的根系正感覺著這座山的變化,是否也會調整著抓握的力道,土石也因此頻繁崩落。

  來到這個經常被Hanitu捉弄的區域,持續摸索與山相處的方式,每次遇到困難時,祂們似乎仍會指引一條通路,即使這條路通常不是那麼明顯,總需要多花些心力。

        在此的第二晚,崩塌並未因為雨已停歇而平靜下來,反而變得更加激動。平躺在地,仔細感覺從空氣與地面傳來的震動,心緒逐漸與之共振,在某些片刻感覺自己融入了這座山。

  突然感覺過去誤會了Hanitu,之前那些被捉弄的感覺,是自己心浮氣躁,沒有好好調整步伐的藉口。石頭的滾動、人的跌落、方向的錯亂,一切的振動始於山的心跳,萬物總是在這樣的捉摸不定裡尋找前進的頻率,只是有些人已不習慣持續變動,也忘記如何適應變動,山與自己的心跳聲,自然也漸漸的聽不到了。

2019年1月,第一次與30.5K崩壁相遇

2025年3月,活躍的崩壁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