貘の駐在所: 回到青木說三的記憶之地(一)

遺跡是穿越時空的容器，既能盛裝著先人的生活記憶，也有後人拜訪的感想思緒。然而那些短暫踏查拜訪的記錄與感想，比起數十載的山中歲月還是輕薄許多，生命與土地相連的回憶是如此厚重，山中的土壤、水、空氣、人、動植物們，都相互紮根糾結，難分難捨。

經歷近百年後仍能流傳世間的山中回憶，彌足珍貴。如同大分駐在所之於稻垣喜一、稻垣啟二，青木說三與青木務的內本鹿回憶，亦是類似的存在。

日治時期曾任職於此線上的警察青木說三，在昭和10年至昭和16年間曾在內本鹿越道路上的紅葉谷、桃林以及楓駐在所服勤，期間正是日本當局勸誘內本鹿布農族移住至都蘭山麓，並發生「內本鹿事件」的動盪時代。青木說三將其回憶記錄於《遥かなるとき台湾》一書中，使我們得以窺見戰前原住民與警察的一隅生活。

記得出發時，Tama Nabu說：你們正走在故事發生的路上。
這時我才又回想起2018年探訪橘駐在所時，對古道通往桃林那端的樣貌是如何充滿期待。

《遥かなるとき台湾》，青木說三著，青木務編。

今年的雨量偏低，使我們得以接近壽駐在所以南，那匯集了數道支流後的鹿野溪本流。縱使有些過溪處深及大腿，對熊熊來說已有些吃力，但想到有機會可以只花半天從壽到橘，不用再進行兩天的超大高繞越過麻天久留甚至西亞欠，這點河水沖激實在不算什麼。

動物彷彿也已嗅到每年的布農回家之宴，為了避開那一把把危及性命的柺杖，紛紛出現在下游。與壽的上游相比，足跡之多令人驚嘆，尤其是熊的足跡，新得就像才剛離開不久。一處泥灘地上有繽紛無比的動物足跡，湊齊了鹿、羊、豬、熊等中大型哺乳類，使我們走在這處溪谷裡，總有種被動物窺視的感覺。

穿過支流懸瀑不久，便是預定上切古道的地帶。

從這裡回望，開鑿在岩山山腰的古道依然清晰。在去年，我們只抵達了那之前的小隧道，在隧道之前的路段已經相當令人驚心動魄了，岩壁上的筆直刻痕究竟走不走得到？如今再仰頭看著，還是會想像著那壯麗的景象，湧出一絲前進的衝動。

試了幾條山羊的交通要道，所幸有一條仍是人類可用的。靠著簡易的扁帶架設，戰戰兢兢地切到上方約50m的森林地帶，往前往後回顧，也只有這條路上得來。此時，眼前閃過一道俐落的舊砍痕，如同遇到人與你打招呼，無比親切。

上攀抵海拔約1200m左右的古道後，去年的記憶又逐漸浮現。沒想到那時隨意興起探古道的旅程，無意中為今年做了充足的預習，使我們順利地沿著去年走過的路回到橘。

一年前才來過，總有種相隔不久的感覺。
橘樹、崩塌、大赤楊、螢火依舊，就連濕潤的空氣都一模一樣。

一塊去年沒注意到的砥石現身在南側瓶罐密集區域，暗示著此區或許是與炊事相關的區塊。長約30公分的砥石邊緣仍然相當平滑，使人開始腦補著有愛好炊事的警員警丁經常用來磨刀的畫面。

隔日，在大霧中上攀至人造林，看見應是Tansiki的家屋與附屬建物遺跡一處。亦是去年沒看見的遺跡，我們總以為來這住個兩三天就以為記錄了很多事物，現在想想實在還是太自以為是。

有了去年的經驗，今年總是期望不要有太大的高遶，所以從橘往東上攀至海拔約1560m之後便開始嘗試往東、南方向腰繞到距離桃林山較近的稜線。動物們的路果然還是最為可靠，順著陡坡中殘存的平緩河階，再爬升一小段便順利接到桃林山東北稜的1700m處，途中竟然還有前人的獵寮痕跡，順手拾起保存期限兩年的維力炸醬麵罐一看，2020年才到期，可見在過去1年內還有追尋動物、木頭或是「菇類」的人們來過。

過了桃林山基點，植被明顯地改變，往海拔低處的老闊葉樹漸少，出現較多擾動過後才生長的植物。其中，甚至還有一種之前沒見過的龍膽科植物，讓人駐足拍照許久。下山後查詢推測應是竹林龍膽Gentiana bambuseti，不過此區看見的竹林龍膽都是在闊葉林底，可見竹林並非其生育地的唯一選項。

從海拔1350左右開始嘗試直接往桃林駐在所的方向下切，穿過叢叢山桂花後，逐漸望見下方的造林地與蕨類海。輕裝探得正門、圍牆所在後，確認那便是駐在所。

朱鸝、九芎、領角鴞，這兒又是與上游截然不同的氣息，遍生的巒大蕨與刺柄碗蕨令人嗅到一絲太魯閣的氣味。砍取旺盛的蕨類叢拿來鋪地，在檜木造林下的構築起未來數晚的基地。

往東往西的深溝稍微一探，皆無水。下午又開始下起雨來，只好趕緊回到基地取出所有的鍋碗，在如同彈珠台的外帳邊緣尋覓下落的水滴，也幸運地讓十升水袋飽了半分。

夜半，從山上突然吹來強勁的風，不管是霧是雨，幾日來天氣潮濕的陰霾都被吹散了。
夜風持續吹到凌晨，睜開眼一看，除了西下明月仍灑下銀霜，東方的金星、木星和心宿二也用力地齊放光芒。

此時，也沒有那種急欲尋找什麼大祕境的探勘情緒，只有純粹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