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7日 星期六

白羊物語

還有一個月就是聖誕節,路口的艷麗裝飾,配上這幾天的冷氣團,都讓東埔散發著節慶氣氛。與好友相聚的喜悅,也不覺啤酒入喉的冰冷,熱烈地聊著彼此近況。

Dahu分享著前陣子遇到黑熊的經歷,帶著興奮卻又有些驚恐;Tama Dahai也談起從前某某人打了黑熊,或是角況怪異的鹿之後,卻遭遇逢厄運或狩獵不順的故事。無論在哪個部落,圍繞於古老Samu(禁忌)的鄉野奇譚總是說也說不完。

「聽說xxx的兒子之前在丹大那裡還打到一隻白山羊。」

Dahu提到濁水溪線所聽來的傳聞,除了有著對白山羊的好奇,也有對狩獵倫理一代代流失的感嘆,我則是憶起不久前與這些特別生物們的奇遇。

白山羊的身影

記得那是一個閑散的午後,冬日的陽光依然有些熱辣,大家挑選了一處長滿赤楊的河階隱身。安營後,人們各自咀嚼著數日以來在舊社調查的感受,有人帶著長輩訴說的造林記憶,也有人回想著一二十年前的山河景象,種種映像在溫暖的山風吹拂下,混合酒香發酵成長。

「是白色的山羊欸!」

Taubas一聲驚呼,彷彿戰備鈴響,觸動大家的好奇心,紛紛奔出樹叢外,用肉眼或相機搜尋著白山羊的蹤跡。

隔著大河,距離數百米正對著一道陡壁有如巨大的螢幕,大家像是身處電影院般,或坐或臥,微仰著頭,觀賞著一齣難得影像。我們也佩服Taubas的視線,能夠穿越茂密的赤楊樹隙捕捉到牠,這或許便是獵者訓練出的本能吧。

「還有另外一隻!」
眼力特佳的Gaisul指著第二隻白山羊,正緩緩在山壁上移動著。

接著,大家又陸續發現幾隻正常體色的山羊與水鹿,甚至還有巨嘴鴉飛上水鹿背上停著,一幕幕奇觀接連著,讓大家目不轉睛。

這片生長著車桑子、芒草與蘆竹的山坡看似貧瘠,卻有種魔力吸引牠們在此活動,無疑是處Dahdah,即吸引動物前來舔舐的溫泉或礦鹽源地。他們時而吃草,時而搔癢,在山壁上活動毫無阻礙,也有幾乎低頭靜立著的水鹿,大概是被Dahdah所誘惑而專心舔舐著。

想來也巧,幾天前才與Kimad說到十年前也曾與另一位夥伴在此地看過一隻白山羊。不過「白色」或許並不精準,牠們的四肢下部仍是帶點黃棕色的,但也想不出其他顏色來形容如此淡的毛色,尤其那時牠與一隻正常體色個體一起奔上山坡,一棕一白對照之下甚是明顯。更想不到的是,十年後還能見到牠們的身影,而且還不只一隻。在這片狩獵壓力不小的地帶再次看見牠們安然無恙,心中充滿重逢的歡喜。

白色的毛皮,或許會直覺想到白化症,但野生動物通常無法在這類基因缺陷下安然成長,且自然發生的機率又低。再加上此地共看過3隻白色個體,而且有兩隻還是同時出現,便令人聯想到生活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的靈熊(Spirit bear/ Kermode bear),也就是白色型的美洲黑熊那般,是此區族群擁有特殊的隱性基因所致。

Taubas還說道:「以前老人家說遇到白山羊好像不太好,不太會去打。」

這樣的Samu雖然已經無法考證其來由,但曾在《蕃族調查報告書》中看見相符合的說法,還恰好是出於丹社群的口述。

狩獵時忌諱遇見白山羊,此意味著人將受傷,或是獵犬掉入陷阱。
若射中雙角形互異、單角或無角的鹿,皆為凶兆,必須立即返社,以免有人死傷。另外,禁止丟棄鹿肉。

我也想像著,或許就是眼前這群白山羊的先祖,與族人的生命經驗一起塑造出這樣的Samu。不同族群對於獵物的禁忌也有許多差異,因這種差異產生對獵物的選汰,也許經過了長久的歲月形塑出該地的動物相,甚至影響了植被、土壤等更多層面,此地的白山羊或許也因這樣的Samu而獲得一絲喘息空間。

太陽不知不覺已降下稜線,大家在暮色中一一回到火邊,開始回味起這段奇遇。滿月也從吊橋那端的山稜邊升起,使我們有著牠們在皎潔月光下,走跳於山壁的美妙想像。

在田中薰所著《臺灣の山と蕃人》中,也記述著一段與白山羊相關的訊息。對臺灣高山念念不忘的他,於昭和11年(1936年)春季再次來到南湖大山,這年三月的積雪相當豐厚,讓田中薰一行人留下在臺灣滑雪的特殊體驗。當他們自南湖大山回返,與留守於審馬陣一帶的Piyanan社泰雅族人會合時,卻發現他們捕獲了一隻白山羊。

白山羊在這個山區已不知生活了幾年,有如山中的Utux(オットフ /神靈),但牠的生命在此時卻結束在Pilo Nomin(ピロノーミン)的槍口下。

田中薰對白山羊的遭遇似乎有些感嘆,這些特異的個體展現著造物主奇妙之處,也有像邵族起源傳說中為了追逐白鹿而來到水沙連那般,帶著神秘故事的連結。然而原住民卻在昭和時代的教育中,與Utux的信仰漸行漸遠,這隻白山羊最終變成了一張掛在神戶商大山岳部裡的紀念毛皮。

Dahu雖然沒見過白山羊,但也記得阿公曾告訴過他:這些白色或長得特異的動物被稱作Daimi Dalah,不能隨便打,否則會有厄運纏身。

Daimi即指主人,Dalah則為土地之意,從中並不難理解他們對這些生物的敬畏。若要譯作漢文,「土地公」或許是個蠻貼切的解釋。然而在自然被現代文明一步步蠶食之下,這樣的概念也越顯薄弱。漢人族群裡有著無鬼神論者,原住民對神靈的觀念也在文化衝擊下產生巨大變動,我們不免擔心著那些白山羊們最後是否也成了槍下亡魂。

無論是禁忌、Samu等字眼,都是這些生命與個人、群體經驗逐漸塑造而成的規範,少了牠們,我們不得不懷疑人類貪婪、自大的那部分,可能會膨脹到自我毀滅的地步。邵族傳說裡的白鹿除了有著走向新家園的象徵,在這個科學的年代,更需要這些生命的存在,以引領我們的心靈回溯源始,在面對充滿未知的自然時,所需要的那份尊敬與謙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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