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將近一週，在二十二個日夜的柴火陪伴後，指間的縫隙總是填滿洗不去的塵土，手掌手背也因炭火的燻烤泛著微微黃色，氣味亦存於髮根，是令人感到安心的香氣，時時提醒著自己，當這些痕跡在哪天褪去之時，也許又該回到山上去了。
回到山下，終究要接觸現實的訊息，看見紀元又推進到2021年，眾人祝賀的新年快樂，心裡卻難有共鳴。其實每當年份即將推進的時刻，我們總是躲避到山裡，厭倦在夜裡被慶祝的煙火聲吵醒，也想找個自在之地維持慣常的寧靜。
但時間確實又過了一個段落，年際的分別，除了讓人回顧過去的一年、十年，自己又經歷了哪些與改變，也期待接下來的路上，即將面對的許多課題與責任。
在這年與年之間，由山神給予的訊息雖然細碎片段，或許會像Taisah一樣，會在未來某個時刻告訴自己答案。
第一步
每年來到出發的前夕，心情總是混雜著期待與焦慮。期待的是在這一趟旅程裡，又將遇見哪些訊息；焦慮的是，前方即將面臨的許多挑戰，還有尋覓自己能為團體施多少的力。
這些焦慮或許只是種庸人自擾之感，不至於讓人萌生退卻之意，但確實有無影隨形的壓力，在出發的前幾個月便開始隨著行程的籌備而累積。
告別Tama Dahu與Tama Hariru，帶上心裡與肩上的重擔，揮舞草格仔前行。
「每年的這個時刻總有種不真實感。」
我們彼此都相當有默契的感覺，當腳步從車輛可及的終點出發的那一刻，總有這種微妙感覺湧上心頭。但這也不一定是可任意又即時切換的on/off開關，有時是在每個往山的更深處走去的腳步裡，慢慢轉化發酵成另一種心情。
一群秋冬之際結群的白喉笑鶇，在眼前穿越林梢，不遠處還有群竹鳥的歌聲，在茂密的灌叢間傳來。
山林似有奧妙的魔法，藉著牠們的出現，沖淡了內心的緊繃，心情平靜了些，腳步也頓時感到踏實許多。在短短10分鐘之前，我們還在小貨車的後斗，經歷著身心的顛簸。
這時心中才真的感覺到拋開了某些羈絆，感覺到自己終於來到山裡。
休息之地
12月，隨著越來越冷的氣溫，楓槭的紅葉也逐漸變色、掉落，開始為大地鋪上另一層色彩。除了紅黃交錯的彩色地毯賞心悅目，動物們在這地毯坐臥留下的痕跡，也總是讓人駐足靜觀，想像痕跡是誰所留？用什麼樣的姿態休息？
想起過去在整理自動相機的檔案時，常有動物徘徊鏡頭前，甚至臥地反芻、睡眠好一段時間，而後起身離去，留下數十張照片的紀錄。要能親眼看見牠們在野地休息的狀態，則需靠著低調潛行與運氣，不過，這些痕跡給人的想像已相當豐富了。
當這些數十公斤的動物們臥地時，總會留下明顯被壓平的一圈痕跡，就像我們拔營之後，也能看見宿眠一夜之後的印記。
人類在一地停留一個月、一年、數十年能留下什麼樣程度的痕跡，正如山中的耕地駁坎、家屋、駐在所，是我們相當熟悉的型態。四處停留的動物們，在即使是不到一小時的消化反芻時間也好，也都能留下了牠們休息的痕跡。
在家屋生活的某一早晨，天空飄著微雨，當我們行走在日常的小徑上，就在不到十米處有一灰色巨物突然驚起奔逃，原來是隻大山豬。牠原本在巒大杉下覓得一隅精巧的避雨之處，在一夜雨後依然相當乾燥，卻在睡夢中被我們嚇跑，讓我們感到相當不好意思。
觀察了牠的暫居之處，山豬也只是稍微掘出可臥於其中的空間，便能安眠一陣子。就和那些被坐臥過的凹地一般，這些短暫停留的痕跡，也許在一陣風雨過後，又恢復到原本的狀態，也讓人思索動物們對「家」的概念，與我們大不相同吧。
過去的原住民，會因人口增加、耕地不足、地力下降、獵場資源，甚至是爭戰、災厄等原因，曾處在經常遷移的狀態。所謂的「經常」，雖然是數十年或是百年的時間尺度，但相較今日都市化的社會，居住、經濟型態也與過往全然不同，若不是因天災或都更，彼時能四處自由遷移的環境，對仍在山下尋覓合適居所的我們來說，可說是種奢侈了。
走過掛滿霧淞的稜線時，我們想著這些動物們要如何度過這陣寒流。但憶起一路上看見的每個處休息之處，在樹洞裡，或是在巨大的岩蔭底，甚至是一朵奇大無比的猴板凳下，對於四處皆能為家的牠們，除了佩服，也多些羨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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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imus的訪客
從家屋後方掉滿被熊折下的Haimus枝條，還有家屋角落成堆的白鼻心排遺，顯見附近的Haimus度過了一個結實豐年。
Haimus經常被稱為山胡椒，也常作為可展現區域特色的地名。但由於原漢族群間對於植物俗名的認知差距，有時若是未被親眼確認，往往發生雞同鴨講的窘況。
有些許刺激辣味的山胡椒，其實曾聞布農慣稱Mahav，即辣椒。繼續探究之後，Haimus應是臺灣肉桂Cinnamomum insulari-montanum Hayata或其他同樣為肉桂屬的植物類群。這可能是由於他那充滿油脂與香氣的果實，容易與泰雅族群的Makauy，也就是馬告，或是大眾慣稱的山胡椒（Litsea cubeba (Lour.) Persoon)相互聯想再一起，畢竟他們皆同是樟科成員。
今年回到家屋的時刻只比往常早了一兩週，雖然後方的Haimus已被熊吃得精光，但屋前不遠處還有一株仍然結實累累。使我們觀察到，隨著物候而牽引出的動物相差異，也比往年明顯許多。
白天，樹幹上留下無數爪印的Haimus，繼續吸引著其他聞香而來的訪客。同樣在秋冬之際結成大群的灰林鴿，幾日來在附近的森林徘徊。鴿群振翅聲總是此起彼落地從各個樹冠傳來，時而群起驚飛，有如炮竹爆音突響；也有許多時候，能讓我們在家屋門口靜靜看著牠們不時拍翅平衡，試圖使龐大身軀停留在細小易斷的枝條上，畫面相當趣味。
小小的果子帶來的生命之舞，真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一齣戲。
我們也將熊所吃剩，同時也被日光曬乾的Haimus收集起來，一同享用他們所喜愛的香料。
熊的夥伴
在這山河，熊並不是陌生的動物。雖然難以目擊，但牠們留下的爪痕、折枝等痕跡，隨處可見，今年也似乎是青剛櫟的豐年，某些林底滿布前幾個月結實時的折枝，宛如宴席散去杯盤狼藉。而走在廣大的溪床上，牠們的足跡也經常是我們駐足的亮點。
有別於水鹿山羊等草食獸，甚至是山豬，牠們常有共用路徑，在河床上留下彼此交疊的痕跡，形成明顯道路。黑熊們卻總是有自己的路徑，且不知從何來去，在泥地留下驚鴻的幾道足跡後，又消失在某處，使我不得不猜想牠們是特意不想被追蹤到，而會留意是否留下自己足跡。
不過也有熊如同埋首掘土而忘我的野豬般，在我們行經時依然折取枝條果實而渾然不覺，讓我們瞧見的。
有趣的是，在牠的正下方，也有隻公鹿早已察覺我們的到來，正專注地觀察彼此動靜。
「是熊！」
當我用望遠鏡頭確認了樹上的黑影同時，公鹿也同時奔離，就像哨兵發現入侵者，熊也隨之被驚動而下樹離去，是一場永難忘懷的相遇。
隔了大約一週，我們從山稜迂迴而下，好不容易在新生赤楊與芒草的崩坡下降，又回到熊跡滿布的同一條溪上游紮營。
「你剛剛應該沒有赤腳到河邊吧？」
我對方才來到河邊洗滌的柚確認，因為那前後腳交疊而產生錯覺的足跡，簡直與人類的一模一樣。
在牠的足跡附近，還可以看到黃鼠狼的腳印，再加上過去也曾看過食蟹獴、黃喉貂與熊的足印相伴，彷彿食肉目間也有所默契。生活在這片山林裡的動物們，是否仍以我們未能理解明白的關係，彼此互動著呢。
我們在這幾個足跡旁端詳許久，看看牠似乎又過了河，是否仍透過瀰漫的霧水，在對面的林子裡看著我們？想到這裡，更對這片山林豐富的生命力感到愉悅。
小豬的重量
與寬廣的河床相比，河道宛如絹絲細流，相較之下，我們更是渺小如蟻，在溪流尋覓適合的地點來回涉渡，也是需要仔細觀察，或順著動物們的足跡終點而渡。就這樣，不知過了幾次溪，趁機滌淨鞋襪，彎起腿來倒出溪水，成了每次過溪的反射動作。
「豬耶！」柚叫著
回頭一看，以為又是河邊出現忘我覓食的山豬，卻是隻躺在水中，已死去的小山豬。
「阿幹剛剛還在嗅，你竟然沒看到。」
剛剛走過牠身邊卻未發覺，除了對於自己的感知不知飄到何處而疑惑，更對茫茫河床裡與牠相遇的緣分感到神奇，大概就像同一根鹿角卻不一定能被大家看到的感覺類似。
摸摸牠的身體仍有柔軟彈性，也沒有腐爛的氣味，便毫無懸念地決定「讓牠與我們同行吧！」
牠使我們想起去年相遇的另一隻cici，還有下山時與每個即將入山領隊的分享，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好與踏實，這隻小山豬，也將成為我們延續這份心意的媒介。
下午，在河階搭起烘烤的架子，輪流控制火侯看顧。豬的皮下油脂比例較高，在炭火的薰催下，在表面躍動翻滾。
盯著炭火與肉之間的互動，想著對於生命的看法，在這幾年也有許多轉變。為了讓牠在接下來的山旅裡仍能完好，也願意耗去額外時間好好看顧，只為了將這份禮物帶回分享。沒有「拐杖」的我們，也似乎能碰觸到一絲絲他們面對這些生命的感覺了。
一路上，小豬即使不重，在肩上的感覺仍清楚無比。直到遇到每一位即將上山的領隊，交給他們，分享山上的訊息時，才有暫時卸下重量的感覺。
最後一步
最後一個山中的深夜，Tama Dahu與Tama Hariru的頭燈亮光撥開我們沉睡的眼皮。起身交換著訊息，交換著禮物，寒冷的夜在柴火逼波聲響中加溫，映照著周圍。這夜並未山行將近末尾而特別興奮或感傷，反而平靜如過去數十天的夜。
走在這趟山行的最後一小段路，在上山時看見白喉笑鶇群飛的同一處，又傳來熟悉的歌聲，記得那時的不安與焦慮，在牠們出現後逐漸化消。
不知依然是同一群竹鳥，牠們必定帶了某些訊息而來吧。
好好地將焦慮與收穫之間轉換的感覺放在心底，等著下一次再來時，又是誰來幫忙分憂解勞。
「或許，明天從床上醒來才會發覺有些不習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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