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4日 星期四

境界之霧(一)-サクサク鞍部的展望

每當從T字路望向西方,從卑南主山到見晴山、出雲山的稜線,總如一堵高牆突出雲海之上。這段山稜被南一段的高山百岳與南方的神池鬼湖所夾,有如身處兩方盛名的陰影下,少人關注。但從那低鞍缺口流瀉而出的歷史往事,卻擁有豐沛能量吸引著我們前去。

自延平林道所見,出雲山至見晴山稜線
最低鞍在日人探險報告中稱為サクサク鞍部。

在見晴山與出雲山之間的最低鞍,以サクサク鞍部之名被日方所記載。此名第一次出現在官方文書,是明治42年(1909年)進行第一次內本鹿橫斷探險的記述之中。這次行動的遭遇與探查結果,曾詳細描述於《理蕃誌稿》與入澤片村《中央山脈橫斷》等書。雖然探險報告未有圖面留下,但搭配文字描述與蕃地地形圖中從六龜里經馬里山進入鹿野溪流域的虛線交互參照,也有相當程度的吻合之處,不免令人推想這便是當時探險隊的路線。

サクサク的原意並未被日本人記錄下來,時至今日仍有待考究。如果根據前輩Aliman在其論文〈從在地觀點探究布農族ISDAZA(內本鹿)的歷史〉中所記錄的傳統地名來看,相當可能是出雲山北方區域的傳統地名Sahsah,意指箭竹摩擦之音。

字尾以擦音發出的「h」,在日文拼音的限制下常以「ク」代之,最常見的例子莫過於ラクラク 。ラクラク這個地名除了有該地多無患子的解釋之外,我更偏好源於布農語Dahdah之說,Dahdah原意為舔舐,但也衍伸為動物喜好攝取礦物、鹽分,因而喜好停留舔舐這些營養的礦鹽源地、溫泉等地點。

就和許多布農族活動區域皆可看見ラクラク這個地名一樣,サクサク也不只一處。在歷史舞臺上曝光更多的還有大崙溪流域的サクサク砲臺,但尚未了解兩地是否源於同一拼音。

見晴出雲間的サクサク,出現在殖民者文獻中的時間並不長久。當高雄州境內自藤枝至サクサク鞍部之間的道路於大正15年(1926年)開鑿之時,都仍以「サクサク道路」稱之,但昭和2年(1927年)與內本鹿道相接,東西兩方連通後,サクサク之名也默默消失,改為無法表現區域特性的「州廳界」或「州境界」了。

從サクサク到州廳界,這樣的地名除了是道路上的一個地點,也同時是一道界線,順此界線而行,許多想像也在回顧歷史之際油然而生。

界線的出現,根基於一種「差異」的體現。在你與我,你們與我們之間,表現了不同個體、群體的彼此分別。它未必是一種如柵欄、刺絲網之類的有形障礙,也可以是因慣習、禁忌所塑造,進而作用在自身活動區域的規範。界線也非一成不變,可如有機體般因遷移、議和等方式持續變動。

州廳界的出現,與伴隨而來的蕃界、郡界等,是由國家的角度便於管理所產生的行政區劃界線,不必然同隘勇線那樣配置武力,具有明顯敵我分別的界線。單純為了行政權責區分的界線,對原本就有狩獵、姻親、交易等關係而交錯縱橫存在山川網絡的民族來說,或許不至於產生太多影響。然而,當此主權為了掌握資源,管理住民而施以更強勢力量時,也開始與平時隱藏在地圖背後,自然形成的生活圈界線產生火花。

而周旋於不同族群與生活圈的「通事」,是這交互作用間令人感到相當好奇的角色,他們的身分與經歷,尤其能激發這道界線因外來主權衝擊而顯影的圖像。

通事制度可追溯至至荷治時期,其後歷經不同政權,職權也時而改變,至日治時期也難考究這些通事是何時進入,是否仍維持著當初的作用了。當時,通事已因山產、日用品、技術等物資流動的利益週旋各方,進而累積並掌握許多資源與權力,也在日人探險活動中擔任中介或嚮導,最後成了當局「操縱」原民的重要支點。

在第一次橫斷探險報告書的描述,當年在馬里山社內有兩名漢人通事,內本鹿則有九名,來自臺東、斗六與南投廳方面。他們主事物品交換,各自有負責的區域,並娶布農族女性為妻,子女服裝同漢人,但多操原住民語,對漢語一知半解。第二次橫斷探險的報告中,則又記有十二名通事位在內本鹿,又明顯提高著墨通事部分,論述他們與部落居民之間的關係,以及對未來統治過程可能產生的隱憂,尤以原民火藥取得途徑方面最為日人懷疑與顧忌,種種跡象都可預見一場風雨即將朝他們席捲而來。

當大正3年(1914年)的太魯閣戰役告一段落後,收繳南部原住民槍枝的行動也隨之啟動,引起一連串與通事相關的風波。風波頂峰,發生在大正4年(1915年)8月,自8月18日至22日連續五日在六龜里支廳境內發生原住民攻擊腦寮與土壠灣發電所工地,造成共二十餘人死亡的事件。《理蕃誌稿》稱此為「六龜里事變」,書中對此事變歸因於馬里山與內本鹿原住民受通事從中煽動所致。特別一提的是,煽動挑撥的施力點,是指發生在同年7~8月由余清芳、羅俊、江定等人發動起事對抗日方的噍吧哖事件,此事件動搖的民情與影響範圍,跨過了漢人、平埔的生活圈而又蔓延至原住民,前所未見。

此時,《理蕃誌稿》之文直接描述通事們多為「無賴之徒」,有自清國即入山者,也有日本領臺掃蕩後畏罪潛逃入山人士。與數年前曾一同參與橫斷探險活動時相比,可說多了不少主觀描述。

在處理事變的過程描述中,曾提到通事進入內本鹿後難以掌握動向,也有進入內本鹿的通事無視支廳長的傳喚,拒絕報到並繼續煽動原住民。這似乎隱隱襯托出此區域尚無法被外來主權掌握,似有邊界可拒人於外的獨立性;對通事來說,除了是安身立命之地,也因日方難以深入的狀態有如「避難所」。

當時尚未被帝國之力掌控的內本鹿,雖然在中央山脈以東,地緣接近臺東廳,在兩次橫斷探險後仍不得其門而入,反而由六龜里、馬里山方面出入的人事調度在尚可掌握的程度,因此歸阿緱廳管轄。即使如此,在六龜里事變後對於通事與住民的掌控狀態,仍有力不從心之感。這種狀態一直要到大正9年(1920年)行政區改制,加上原住民情勢逐漸穩定之後,才轉由臺東廳管理。

事變後,當局加派警力,增設特別警戒線,加強對通事動向的控制。被視為主使者的通事柯知與陳乞食亦雙雙被拘禁,在企圖逃逸或試圖反抗時被射殺。遁入內本鹿避不見面的莊元,也在當局操縱與其交惡之通事而被誘捕,並在拒捕逃逸時被射殺;如果再回顧當初平野治一郎被刺事件,鄭清貴亦是在行兇逃離時被射殺,日方以「瘋癲」、「精神錯亂」等詞形容之,行兇原因則言「難以查究」。這些「處分」在由殖民者所撰寫的史料裡草草帶過,反而更啟人疑竇了。

通事以其異族血緣活躍於當時原民生活圈中,甚至居住、融入其中,跨越了不同族群文化間的潛在界線。雖然今日已不存通事之名,從布農的認同角度觀之,卻由Maibut這一獨特氏族名所延續。不過在部落的視角則認為他們是被族人「收養」,最後被布農所同化。這樣的認知差別,也就更讓人感到好奇當年通事的自我認同,以及心境轉換的歷程了。

通事雖然跨過了族群的生活界線,最後卻跨不過殖民者所設的界線。隨著通事被迫移住「線外」,部落物資的交易媒介被拔除後,人的心也動搖了。從逐漸完備的監視網,終至理蕃道路的開通,殖民者的力量終究深入了這片山林。

當外來者的管理思維無法從住民的生活角度顧及,反向以界線作為規範方式時,在隘勇線的內與外,在集團移住的前與後,衝突與悲劇仍持續發生,甚至到今日仍未止息:傳統領域劃設辦法的缺失、原保地買賣的爭議...。不同的群體和意識間未能充分尊重與溝通,仍相繼構築出越來越多的界線,使百年前的衝突仍以不同形式在這塊土地上演著。

也因此,當我們來到サクサク鞍部,看見那在昭和2年所立下的大木柱依然屹立時,除了訝異木造紀念物挺過九十餘年的風霜之外,在意識到這部落來往要道卻成為外來者權力深入的缺口時,也使サクサク鞍部多了些許風雨欲來的情緒。

因八八風災而產生的崩壁逐漸吞噬著鞍部,也打開了廣闊的視野。腳下在日人橫斷探險時被稱為「五空溪」的北絲鬮溪源流,想必已不是當初的樣貌;目光從朝日到壽、平野山、桃林,最後直至盆盆山的層層山巒,讓人墜入自歷史中堆疊已久的想像,使人回味許久。

明治42年,第一次橫斷探險在此留下了殖民者首探的足跡,也帶著指揮官罹難的悲悽而去
明治44年,第二次橫斷探險依然未竟全功
大正15年,從鹿野村、北絲鬮溪駐在所延伸的道路開鑿至此
昭和2年,從六龜里、藤枝延伸的道路銜接而上
....

木柱上原有道路連通時,由屏東郡守田丸直之所題大字。如今字跡風化殆盡,原本有稜有角的外皮也只存餘肌理,但在照片中隱隱若現的兩只偌大節點卻依然存在,有如孤獨衛兵未曾闔下注視東方的雙眼。

《東臺灣展望》裡的內本鹿越道路篇章,最終止於題名為〈境界の霧〉的照片。照片裡的警員站立在字跡依然清晰的境界標柱旁,而通往高雄州的道路則消失在模糊的景深與霧裡。

「從高雄吹來的風真冷。」毛利之俊的圖說中,留下了耐人尋味的訊息。

今日,境界之霧逐漸散去。顯現的是年復一年的的風雨後,兩方道路皆被埋沒的殘破樣貌。來往的人散去,換成水鹿們踏出一條條清晰的獸徑,繼續藉生活本能實踐著路的意義,界線從未是牠們在乎之事。

「把臺灣當成一個部落,無論先來後到,一起見證過往至今在這個部落發生的事.......」
下山後聽見Tama Nabu所分享的這段話,似乎在冥冥中呼應著在鞍部對於界線的種種想像。也似乎在這一路徘徊的界線上,開啟了一個出口。

サクサク鞍部之晨
雲霧與人來往的出口,亦是殖民者探入內本鹿的入口。
 
州廳界鞍部舊景
原題名〈境界の霧〉,出處:《東臺灣展望》
資料來源:臺灣舊照片資料庫
州廳界境界標柱,推測立於昭和2年與內本鹿道相接之時
高丈餘的檜木柱,除了下部有被削細之外,方邊尖頂形式依稀可辨

衛兵般的標柱,在鞍部度過近百年寒暑

望向「五空溪」
不同族群間互動的歷史,讓這片視野有了更豐富的層次。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