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6日 星期四

種子

褐鷹鴞的聲響不知不覺中鑽入耳中,將人從睡眠深處漸漸拉升上來,幾近清醒。暫不打開手機看看現在已是幾點,和這樣不常聽到的聲音相遇,也就索性暫離夢的世界,聆聽黑暗中的樂章。

在這個時節,幾乎二十四小時都離不開鳥鳴陪伴。白天的山鳥們自然不用多說,在天未全暗,乍看即將平靜時,褐林鴞的鳴聲又開始從森林深處傳來。接著,整晚都有黃嘴角鴞、鵂鶹斷斷續續叫著,就連鷹鵑也偶爾加入歌唱的行列。而在天明前,則是由虎鶇那空靈的音律,暫時結束這美好的夜宴。

音符們在暗夜中閃閃發亮,就像平時聆聽音檔時看著的頻譜圖,鳴聲各自高低錯落,是幅藉著聲音呈現的畫作。

我們的天幕搭設在廢棄林道正中央,在數十年還在伐木的時光,聽到的又是什麼樣的樂章?

今年遭遇大旱,即使是甚少缺水的東臺灣,在昨日走進每條溝谷時,也仍有水量較平均值少的感覺。但往好處想,在此時都未乾涸,平時也就更不用擔心了吧。

在海拔約2300m腰繞盤升的林道上,如今已難尋大檜木,但仍有高聳的雲杉爭相探頭。步行在每條林道上,總是會想像著伐木時期的樣貌,尤其在今年看見一處正在疏伐的人造林,那作業地像是被砲彈轟炸過的景象,令人不敢久視。這還只是林班裡的一小塊區域,當年那些林道深入各地山區,沿線伐木後的景觀就像風災震災產生的地景變化,只是發生的頻率和範圍都高了些。

我們沿著這些曾經輸送資源的動脈,探尋著曾經生活在此的生命們,也發現牠們在這種規模的擾動之後,仍有延續後代的能量。像嬰孩般蜷縮在黑暗裡的澤蟹、岳蛭、山椒魚們,總是在範圍不大的區域裡生活,在牠們一生中所移動的範圍,人類可能只要幾分鐘,甚至幾秒就走完了,面對突如其來的天災或人禍,不知牠們是如何挺過的?

想起模里西斯紅隼的境遇,同時展現著生命脆弱與堅強,或許人類總是低估了生命蘊含的力量,更低估了自身對環境的影響。

天明後,柚說昨夜有聽到一聲槍響,我想,這裡的山仍然存在著人與自然的某種聯繫。

踏上歸途,在水源地看見昨夜所留的營火灰燼。林道也多了兩道較新的輪痕,可惜兩旁咬人貓在春季的雨水與溫度下,就算是車輪也擋不住他們繁茂生長,只能時時提防閃躲,目光也被縮限在腳部前方。

突然,前頭出現了一隊人馬。抬頭一看,是好幾位年約二十歲上下的部落青年。

我:「你好!」

青年A:「來爬山嗎?」
我:「對呀,我們到這裡山上走走。」

青年A:「你們走到多遠?」
我:「蠻裡面的,大概27K左右吧。你們呢?有打算走到哪裡嗎?」

青年B:「你們有經過20多公里的那個崩壁嗎?」
我:「沒有耶,大概20.5那裏有個捷徑可以繞掉。」

青年A:「有看到動物嗎?」
我:「有ㄟ,山羊、水鹿都有。」

青年A:「你這樣光著腳走路喔?是可以跟大地比較有接觸嗎?」
我:「哈,對呀。習慣了。你們呢?有打算走到多遠嗎?」

青年A:「也是要走到裡面。每年四五月是布農族的打耳祭,這時都會上山準備。」
我:「原來如此,在上面有看到蠻多動物腳印,祝你們好運!」
青年們:「好,再見囉!」

這是還能回想起的幾段對話,最後看見他們人手一把獵槍,安靜而自信地列隊往林到深處走去。仔細回想,上次遇到這樣的獵隊,是在南投的某處山中,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這十幾裡,山上山下都不停變化著。不同文化間的衝擊持續著,有人覺得那些老而美好的事物漸漸消逝,幾近無存,但我也感覺到許多枝葉正在生長萌發,只是緩慢而靜默。

這幾天所遇見的生命們,都是強韌的種子,面對未曾停止的浪潮擊打,他們也總是適應與演變著。只要腳步還在前往山的路上,美麗且古老的聯繫就會存在,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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