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30日 星期二

走過ラハウ橋

車過角板山,在一個不起眼的路口轉下霞雲坪,想再回舊地,看看那座跨越大嵙崁溪的鐵線橋跡。

這座ラハウ橋,在角板山相關繪葉書或舊照中並不陌生。鐵線橋的橋板寬約半米,與那不成比例的長度相比,有如懸於河上的一條蛛絲。在昭和10年(1935年)一月號的《理蕃の友》中,有一〈全島蕃地鐵線橋番附〉表,ラハウ橋長度133間,約合242公尺,在當時山地鐵線橋長度中名列前茅。

過去來到角板山的遊人們,除了感受原民部落風情,欣賞華麗的貴賓館、紀念碑之外,也會特地來到鐵線橋,體會行走在其上的刺激,滿足對臺灣山地的想像。如今看著前人留下的許多體驗回憶來到這裡,比起十幾年前單純來訪,看見這些舊跡仍存的驚奇外,也多了些新發現和感想。

霞雲坪的路依然筆直而窄小,也許只將當年的角板山三星道路拓寬些許。這處河階曾是蕃農指導園的實習田地,試圖教導原住民牛耕、水田、施肥等技術,藉以改變燒墾慣習。當北橫捨棄此線改在更上游架橋通過大漢溪後,這裡僻靜依舊。車道末端是處竹林,入口掛著一紙怒罵盜取魚籠者的告示,顯現此地偶現的不平靜處。

如果從地圖觀看大漢溪的流路,從南而來的河水在此被東眼山塊阻擋,形成九十度轉折往西流向石門。明治43年(1910年)進行ガオガン推進行動時,桃園廳方面所組織的部隊自角板山前往會合時,也於ハブンビン渡溪,以船渡或架橋等方式建立輸送路,左岸平坦的堆積坡於此時被命名為「ラハウ原野」,並在大嵙崁溪左岸道路完成後,設立蕃務官吏駐在所。

作為理蕃概況與原民樣貌的展示紀念,由遠藤寫真館於大正元年(1912年)11月印刷發行的《臺灣蕃族寫真帖》中,有一張題名〈桃園廳(ハブンビン)の鐵線橋長さ百間〉之影像,留下了ラハウ橋的早期影像。此時的鐵線橋在河床上以木石疊起橋柱,作為鐵線的支柱而連接兩岸,雖然照片中的溪水和緩,但面對偶來的洪流時,這樣的設施顯然弱不禁風。

搭配署名餘霞樓之作者所記,刊載於《蕃界》之〈バロン行〉一文,記錄著他在大正元年12月自桃園經角板山至バロン沿途所見。原本在明治43年2月16日曾被「ユーカンナオ」揮斧切斷的鐵線橋,早已已不見蹤影,此時正在架設新的鐵線橋。這段記述,也呼應著總督府土木局於此年開始規劃的桃宜橫斷道路。

另外,橋本白水在《秩父宮殿下跟隨記 基隆より澎湖へ》一書中,則描述ラハウ橋最初於明治43年建造,但數度被洪水沖失,於大正11年(1922年)春以四千五百圓修繕,長百三十間,距河面高約三十餘尺。

鐵線橋以嶄新姿態,迎接三年後來到此地的秩父宮雍仁親王。此時正值梅雨季,當隊伍一早正要從貴賓館出發之際,雖然下起雨來,秩父宮仍徒步前往ラハウ橋,感受臺灣的山地風景。角板山雖在往後也有幾位皇族造訪,但都沒有像秩父宮這樣在此住上兩晚,或許是因他喜愛登山,也才願意披著雨衣走上這段路。

如今走在竹林小徑,想像從貴賓館至此約2公里的下坡路途,以他貴為親王身分步行至此,應該也算相當長了吧。

來到小徑將近末段,鐵線橋北端未見橋門,只見半埋山坡的柱狀混凝土構造,是錨定主索之處,尚有鏽蝕幾盡的鐵線殘跡。往南鑽出竹林試圖尋找舊照景象,插天山稜脈的輪廓依舊,卻已無繪葉書中那份清麗氣息。水庫興建後,水面與河床皆上昇不少,近幾年來則開啟動清淤工程,在河床開闢出運輸道路,更堆起一座龐大的沙山。

十幾年前,這裏還未有如此淤沙狀態,雖然水庫興建後使河面上升不少,但河床偶為大水沖刷下,以硬岩作為基盤而建的南端橋頭就像一座綠色小島,從公路望去相當明顯。如今,經歷數年颱風夾帶大量土石而逐漸滿淤,再加上這幾年特別乾涸,植物大舉入侵後,那座橋頭也就隱沒在一片雜木之中。

改由復興橋南端的小路,前往鐵線橋的南端。林間小徑可能也藉角板山三星道路所拓,走在林下,微風迎面吹來,彷彿還有過往風味,與宛如沙漠的河床形成兩個世界。在即將下至竹林前的一段路,兩旁石壁夾道聳立,抬頭望見高處,還隱約可見不知何時所刻的「石門」等字。

然而道路在石門之後的竹林中又消失無蹤,只得自行覓徑。穿過草叢來到清淤工程堆起的沙山,站在這座灰色高原旁,意外感到他的巨大,也有一股如影隨形的壓迫感,圍繞著沙山邊緣與一旁的橋頭。

這般景象與十幾年前來時的記憶有著極大落差,那座原本被遺忘卻也安然佇立至今的孤島,如今已被沙土包圍,充滿一股隨時會被改變的浮動氣息。

即使如此,這裡依然有著初次見到的驚奇感。兩座不同時期橋頭,一高一低,前後並立。較矮的橋頭年代較早,為兩柱中間有拱門的單純造型;較高的橋頭則還有其他裝飾,但門額空白,還有橋柱原本可能鑲著的物件也已消失,未見任何興建年代的證明。

到戰後,這座鐵線橋仍被使用著。除了從這望向剛才的北端橋址,可見戰後興建的卵石護岸,在南端橋頭旁也倒臥著一顆少見的水利局水準點,刻有「水利局BM、民國三九年、第一二六号」等字樣。老一輩的人應仍有通行此橋的記憶,直到在北橫公路開闢,新橋架設,加上水庫興建,它才默默地隱身在這個角落。如今,大概剩下清淤工人偶爾會來橋畔歇息了。

順著清淤道路四處而行,在鐵線橋曾經的軸線上,想像著行走的風景。但更讓人好奇的,則是在不少記述中寫道,在度過橋來到大嵙崁溪南岸後,也就是現下那座沙山的底下,原來曾是山本新太郎的農園。

對於山本新太郎的印象,最初來自太魯閣戰爭前一年,他以指揮官身分率領隊伍翻越奇萊北峰至卡利亞諾敏探知立霧溪上游部落概況的的偵查行動。如今在角板山再次與他的名字相遇,在尋找一連串線索後,也讓人對這片荒地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根據任官履歷所記,山本新太郎生於明治5年(1873年),香川縣綾歌郡人,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任砲兵。明治33年(1900年)便曾分派至臺灣守備砲兵,後又陸續於日本其他陸軍據點調動,明治41年(1908年)再度至臺灣總督府陸軍部,而後借重其軍隊專長與經驗,為民政部警察本署囑託協助山地事務,後任蕃務本署理蕃課警視。

他在臺灣總督府的工作生涯,見証了一段國家以激烈手段控制山地的過程。從明治41年、42年的霧社與白狗方面隘勇線前進,到明治43年接連參與ガオガン與霧社方面推進行動;明治45年北勢蕃討伐後,隨後參與白狗マレッバ、マリコワン方面隘勇線推進,大正2年(1913年)參與討伐キナジ方面行動,而後為了隔年太魯閣戰爭而組織的合歡山探險偵查,山本新太郎亦擔任指揮官。大正3年的太魯閣戰爭,似乎是他參與的最後一次任務。

在大正4年(1915年)4月的一份診斷書中,描述著他自大正3年3月10日起頭痛、食慾不振等症狀,最後以「神經衰弱」之由辭退蕃務本署職務。但他辭職後卻繼續留在臺灣,並在角板山覓得一處園地,規劃著人生的另一階段。

他在角板山開墾的記錄,在臺灣總督府公文和州廳歷年統計書中皆有跡可循。在《新竹州統計書》中,山本新太郎於大正4年12月23日,也就是他卸下官職後不久,便開始在蕃地的「豫約開墾」事業。這是依循「官有森林原野豫約賣渡規則」,向政府提出土地利用申請,在期限內進行開墾、畜牧、植樹等事業,而後取得購買許可,最後成為私有地的法規。

在臺灣總督府檔案中更有相關文件,除了有詳細標示分區利用概況的圖面資料,也有因蕃人所要地劃設而歸還部分原賣渡許可地、定期檢查事業經營狀況的報告、造林開墾計畫書等,可從種種內容略窺當年的土地利用狀態。

山本新太郎在此區開墾的土地,包括大漢溪左右兩岸ラハウ、キヨパン及ハブンピン 等地。從檔案所附圖面來看,約略是今日鐵線橋北端,霞雲坪東側的部分河階與山坡地、鐵線橋南端臨河原野,還有順著道路至更南方,亦即今日羅浮部落區域,總共一百多甲的範圍。而他也在鐵線橋南端建有居所,與妻兒於此照顧著柑橘、枇杷、李樹等果樹,處理開墾相關事務。

在戶籍資料中,也可了解山本一家的動態。山本新太郎與妻子トク共育有五男二女,長男武文與長女豊子在他至臺灣總督府赴任前便已出生,之後自明治42年至44年,亦即他奔走於臺灣山地之際,二女文子、三女喜多子、四女英子接連出生,其中三女喜多子出生不到三個月便夭折;二男正、三男昇、四男元雄、五男勝則分別於大正3年、6年、9年、11年出生。

自四女開始,孩兒皆於臺灣出生,顯然此時妻子也已來臺。在子女出生地一欄可知他們從臺北廳大加納堡艋舺移動到桃園廳海山堡大嵙崁街,最後來到「新竹州大溪郡蕃地ラハウ社十七番戶」是四男與五男登記的出生地,也就是鐵線橋南端的農園居所。

這些兒女出生的動態,也創造了一段引人聯想的模糊地帶。神經衰弱的原因是否出自因為連年征戰的緊張繁忙,或是因為工作和家庭之間難以兼顧,而成為脫離現況的藉口呢。

在刊載於大正14年《臺法月報》中之〈角板山に登る〉一文,由可能是任職法務單位的陳芬寒所記,在秩父宮遊角板山之後數月也造訪該地。當他們自薰風館前往ラハウ橋途中,曾巧遇身著臺北第一高女服裝的女孩與兩名男孩,或許是為了參加隔日始業式而前往山下,其後也與山本新太郎擦身而過。從這一小段記述可猜測,這片園地除了農耕生活之外,也有著孩兒暑期時光的回憶。

這裡偶有遊人、軍隊經過,也有舊時同事來訪,在山水圍繞之間,有股解甲歸田的愜意。

然而光靠夫妻兩人之力,應難以在數年完成一百多甲土地的開墾計畫。所以大部分土地仍需佃請本島農人開墾,耕種著稻米、甘藷、花生等作物,而山黃麻、相思樹、桂竹等造林事業亦是以同樣方式進行。事實上,山本新太郎在退官後亦非隱居山間,他也曾任大溪街、新竹州協議會會員,參與地方發展事務。角板山的田園,是否有可能只是閒暇之餘放鬆心情的居所呢?

如今車過羅浮,已不易想見從前的農莊樣貌。山本新太郎與佃農的居所,或許便是圖面標示在鐵線橋南端不遠處的幾處建地之一,雖然現在已被竹林或雜木所遮蓋,但當年的地籍、道路界線,在今日的地籍圖資裡仍大致留存,有如隱隱現身的帝國幽魂。當年所遺留的框架,深深地影響這片土地的發展。

消失的鐵線橋,引著腳步來到繪葉書背面,那些早已被遺忘的景象。就像其他繪葉書的選景或紀行文,總是會以原住民牽著耕牛開墾田地,或是孩子們在教育所學習的安定景象,掩蓋著經歷軍警征伐的慘痛歷史。剖析山本新太郎歸園田居所依附的結構,其實是一段人與土地間的關係質變的過程。

回歸官有林野豫約賣渡的本質,仍是殖民者以山地為開發資源為目的,為資本家或權勢者打開的一道大門。原民生活的山林,成了外界覬覦,蠶食資源之地,山本新太郎的一百多甲墾地,只是一個縮影,從此往外望去的山林,早已藉著總督府所開之門,在眾多資本家與業者的瓜分下,將土地改造成輸出樟腦、茶葉等資源的機器,或成了可分割買賣的物件。被迫改變生活型態的原住民,也成了這結構下最為弱勢的一群。

如今,我們以為已脫離那段殖民統治的歲月,當年的傷痕便能癒合,但人與土地關係的質變似乎已不可逆,讓許多悲傷故事仍延續著。戰後,石門水庫的興建迫使部分部落居民往外遷移,大漢溪畔的中庄移民新村卻在葛樂禮颱風導致的緊急洩洪中被沖毀大半,而後在觀音大潭新村的新生活,又發生高銀化工廠鎘汙染的事件。如今興建於這片被汙染土地的大潭電廠,則上演著天然氣接收站產生的藻礁爭議。

不停延續著的問題彼此牽連,圍繞在人與土地間被扭曲,並且逐漸疏離的關係。層層疊疊的故事,在不斷地累積、覆蓋後,人們也變得麻痺無感,如同那座不知會成為有價料或是廢土的沙山,還有多少人能感覺到,他們曾是來自家園,孕育生命的土嗎。

走過ラハウ橋,看到的不只是這些歷史往事,還有我們仍在這樣的不歸路上走了百年而不自知的無奈與心酸吧。

〈桃園廳(ハブンピン)の鐵線橋長さ百間〉《臺灣蕃族寫真帖》
這是早期的鐵線橋影像。
資料來源:臺灣舊照片資料庫

ラハウ橋北端錨定處遺跡。

南端的兩座橋頭,前新後舊。

橋頭另一景。

清淤中的河床風景,左為立有橋頭之岩盤
從此望去的水庫與枕頭山,皆是許多悲歌發生之地。

山景依舊,只是繪葉書中的淺瀨與鐵線橋已不在,一座沙山已在對岸悄悄堆起
從ラハウ原野到山本新太郎的農園,層層的歷史記憶也被覆蓋得杳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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