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16日 星期三

石山三日

剛踏入2022年沒幾天,來到櫻花盛開的二集團,看見新闢的停車場,行過藤枝的土石路,在捲揚的黃沙裡依然嗅得到元旦連假人潮的氣味,慶幸著我們的工作沒有碰上跨年出遊的狂潮,在一個不用擔心太多人打擾的狀態下開始。

從特生試驗站到石山秀湖,再越過石山來到東鞍,這幾年走訪南一段與石山秀湖的人也越來越多,踏實的山徑與紛飛的路條就像無法避開的視線,直到石山東鞍之後離開慣行路線才卸下這樣的壓力。

柚時常回憶起大學登山社行走南一段的往事,那趟山旅天氣惡劣,幾乎在雨中度過,冬季的寒冷潮濕有如一場試煉。巧合的是,我在同一段期間在北大武山,也面對這場冬雨的考驗,原本要越過稜線前往比魯溫泉的鬥志,終究被消磨殆盡,換來檜谷山莊的幾夜糜爛。數年後,無意間聊到這場雨,牽連起彼此經歷,到今日仍感緣份奧妙。

當時南一段仍循石山工作站出入石山林道,四輪車輛可通抵溪南山下苗圃。柚記得工作站木屋雖呈老態,雨水不時從縫隙鑽入,但還是能找到一角安頓。只不過,這也就是她對此地僅有的印象了,剩下的就是濕與冷,關於一旁的森林與小溪長怎樣,都只能在接下來幾天慢慢找回。

來到這裡除了補足調查的空缺地帶,也趁這個機會探究瀧見駐在所的位置。去年拜訪了幾個內本鹿古道西段的駐在所,雖然確認了一段古道與林道重疊的部分,但瀧見與檜山卻還有許多疑點。無論是工作站或駐在所,這些不同年代的空間都引人好奇前去翻閱。

從石山工作站通往卑南主山的山徑即使有數十年的岳人足跡,但才荒廢約十年,便已感覺不太到路底。人造林底的植被相當稀疏,幾近「乾淨」的程度,走來雖然舒服,卻又太過安靜,讓人懷念起第一天在特生試驗站的森林,雖然這座空城散發著奇怪的氣息,小木屋簷下依然舒適溫暖,那裡的森林有著豐富層次,製造出許多動物的活動空間與覓食資源。看到眼前樹種單一的森林如此整齊、寂靜,前日那不絕於耳的鳥鳴便像是一場預先痛快撥放完畢的曲目,在此難以重現。

工作站其實不難接近,大約半小時便見到小屋出現在不遠處,樸素的木色與鏽色和諧地與森林搭配。但身處凹谷裏,它的內在是否依舊如柚所經歷的狀態,或是更加殘破不堪?

來到屋子的左後方,首先出現的是廁所與一棟磚牆建物,上部的木造部分都已倒塌。接著踏過倒地的板材與木柱,來到房屋正面,從窗口望入,床板大半不見,剩下的基座也幾乎無法住人,幸好最邊緣仍有一隔間,且水泥地板乾淨得像是每天有人打掃,一片落葉也沒有,也沒成為山羊水鹿的廁所,完好的狀態令人訝異,順理成章地成為落腳處。

牆上佈滿各家以炭火留下的簽字,顯現這裡數十年來被作為宿營地的歷史。東埔伍家的熟面孔自然不用多說,登山隊、消防隊等人從民國70幾年到100年的留言,這些簽字像綁在山頂的路條一般原本爭相炫耀,卻默默堆積出木屋仍時有人跡的沉積層,構成特殊紋理。

大學時,四輪車輛大致可通抵苗圃,八八風災後又受損嚴重,使得此後的隊伍總是要在南一段最後的路上度過無數崩壁,也發生不少悲劇。2011年由南搜開闢新路線後,石山工作站便淡出山友們的記憶,而這之後的十年裡,來訪南一段的人比起從前多了不少,這棟木屋卻在現今的登山熱潮下迅速被覆蓋。向岳人們問起行走南一段是否住過石山工作站,成為一道足以識別其登山年代的分界線。荒廢的十年也許不算是很長,卻有種隨著登山熱的迅速成長而更顯模糊的感覺。

趁著下午還有些空檔,先試著確認瀧見駐在所的位置。在山下以里程表推敲,以石山到瀧見之間約1里2町的距離估算,即便林道皆以古道為基礎所開闢,瀧見也不會是石山工作站的位址,因此懷疑部分古道與瀧見駐在所仍保存著。有了去年所拜訪的幾個駐在所都選擇建設在小丘頂的區位來看,也假設了幾個可能地點。

順著林道往南不久接上的緩稜而下,腳下出現一種細長鐮刀狀的落葉引人注意,原以為是某樹種的畸形葉,拾起葉與果細看才發現是桉樹。以往在低海拔才會看見的造林樹種,不知為何也出現在此,有些是刻意栽植於林道旁,也有零星混生於針葉造林地中,直立且高聳地突出於樹冠,雖然有種不協調感,卻又對這些來自澳洲的樹木在此開花結果感到有趣。

下降了約100米,接近平緩的鞍部區,稜邊出現一座小型的磚造水槽,應是戰後所建,鄰近林地有整地成階狀,推測曾被作為苗圃。再往前不久便看到一條寬2~3米的道路自右挖穿最低鞍至稜左,並銜接一道長20至30米的浮築橋,顯然是內本鹿越。踏上古道就像與老友相見,也彌補一些無法參與回家行動的遺憾,其實再經過幾個駐在所也就越過サクサク鞍部了,這裡離臺東也只是一山之隔而已。

走過中段已坍塌的浮築橋,順著道路緩緩上坡來到地圖上的小山丘,進入由石牆所框著平坦地,是瀧見駐在所最清晰的標誌。

駐在所基地是一片約45mX25m的平臺,瀧見不若見晴、日の出有著拾級而上的仰望感,道路很直接地從遺址北角進入,然後又隨即往北轉折往下。瀧見就像是這轉角上的一座觀景臺。雖然現在疏生林木,但往北依稀可見石山,一如京都大學典藏演習林資料的老照片那般崢嶸;往東有卑南北峰的綠林,從深谷發出溪水強力沖激的音頻,四處尋找樹隙才見到一道瀑布頂部,瀧見之名即因祂而來。

南側高點也有一座與鞍部一模一樣的紅磚水槽,離林道並不遠的此地,想必也埋藏著許多戰後林業人的回憶。

除此之外,日治時期至少還有平澤龜一郎留下〈卑南主山から關山への初縱走〉的登山記錄留下些許描述。他在昭和12年12月28日治至昭和13年1月9日共13日間進行卑南主山至關山間的中央山脈縱走,雖然當時的關山、小關山與卑南主山皆已有日人攀登紀錄,但其間的稜線仍未有岳人足跡,便期望完成此縱走。原本的計畫是從日の出駐在所附近起登,但現地觀察地形後決定改道瀧見與檜山之間的稜線上攀,因而夜宿瀧見。他描述此地位在卑南主山中腹海拔1850米處(註:實際上有250米的誤差),往南可見バリサン社,聳立於北方,海拔2870米如針般的石山沐浴於夕陽下,附近的針闊葉混合林是美麗的天然公園。

但這篇記錄最令人感興趣的,是仔細記下了每一位同行原住民的名字與出身的氏族、部落,這可能是平澤龜一郎身為執掌農業輔導與山地開發等事務的總督府技師,長年與各地原住民接觸所培養出的敏感度。

在原文中與判讀的氏族、人名拼音並列如下(不排除原文有誤):

バリサン Balisan社 7名:イシタンダ‧シナ Istanda Sina、ババナル‧バカオ Isbabana Bakao、マハサン‧ビリヤン Ismahasan Bilian 、バラベ‧アノ Balalavi Anu、マハサン‧アノ Ismahasan Anu、マハサン‧ダホリマ Ismahasan Daholima (註:可能是Talima)、マハサン‧ラオン Ismahasan Laung

上寶來社 3名:イシタング‧ホソン Istanda Husung、バラベ‧タハイ Balalavi Tahai、バラベ‧ランドン Balalavi Landun

タマホ Tamaho社 1名:タケシタラン‧タハイ Takistalan Tahai

臺東廳內本鹿社 3名:

小社サルベ社 Salvi タケルルン‧アリマン Takiludun Aliman
ワラハン社(註:應為ワハラシ社 Takivahlas) タケソホソガン‧センセン Takihusungan Sensen
バラン社 Padan タケシタラン‧ヌナン Takistalan Nunan

這份名單有些讓人好奇之處,一是這些都是與南一段沿線地緣關係相近的部落,除了原本要請マスホワル Masuhuaz的原住民因正月出獵的關係而改請玉穗社1名之外,獨缺大崙溪方面的部落,或許與數年前發生大關山與逢坂事件有所關連,而內本鹿地區原住民亦在雇用之列。看見這些有親切感的部落名甚至是氏族,也讓心底從這些名字傳來一股小小的震動,畢竟這一山區在戰前的攀登記錄相當稀少,這份記錄留下了另一個少有人注意的面向。

這些部落之間,有因姻親關係而友好,亦可能因獵場的競爭而有糾紛者。無論如何,十數名不同部落的人同行縱走,在當時大概只有官方主導的大規模調查,或是近代登山活動較有機會發生,其中的交流與花火必是相當特別的。

Bunun們原本就有依氏族或社群不同而產生的獵場差異,彼此有著無形的界線與規範,熟悉的區域亦各自有別。此點在許多戰前登山記錄中清晰可見,在鹿野忠雄《山と雲と蕃人と》的許多篇章中更明白地描述因氏族獵場之別,對登山雇請嚮導與協作所產生的影響,平澤龜一郎在這趟旅程的後段,由於原住民進入不熟悉的獵區而發生迷途,恰好反映了當時的登山活動,尤其是在此區地形圖測繪不全時,更需倚賴熟悉當地的原住民,難以憑藉單一部落原住民協助來完成跨越不同獵場的縱走。

瀧見東面可仰望卑南北峰往西北延伸的稜線,或許與平澤龜一郎當年描述的美麗森林沒有太大的差別,但今日的獵場概念早已模糊,或是被簡化成傳統領域而不見其細緻之處了,這些慣習反而成了這片森林中最難流傳的資產。

抵達瀧見頗為順利,但看著往北轉折而下的古道,明顯與林道各自發展,讓人好奇古道會如何通往檜山呢?。

回到工作站的路上,順道利用天黑前的幾小時進行調查。猶記去年12月中期末報告時,與呂老師興高采烈地討論調查近況,早年跑遍高山的老師,雖然已記不得在哪年來到這裡,只知道那時還是山友頻繁造訪的年代,且曾在此區調查過山椒魚。

這一帶的地表充滿綠意,生長著許多曲莖馬蘭,即便如今正值乾季,都可見許多細小水流,是相當潮溼且適合牠們生活的環境。不過工作站下方堆積著無數瓶罐、廢棄物,以髒亂形容並不為過,雖然能夠拼湊些許伐木年代的生活樣貌,但也有廢電池、洗潔劑等容易毒害環境的廢棄物,不難想像這片土地當時所承受的衝擊。幸好最後仍確認了老師早年在此調查過的族群仍延續著血脈,用我們無法想像的韌性度過這樣的變動。林道荒廢後,即使回到了少有人類擾動的狀態,但這片森林也已不再是原本樣貌,這片造林地就像一片人們停止栽培、收割的廢耕地,用另一個頻率孕育著許多生命。

回想起昨日在高處俯瞰著石山秀湖,或尖或圓的樹冠標示著不同的造林區塊,界線清晰地像是一塊塊貼布,不知還要經過多久才會看不出傷痕。

收工後回到房裡,空蕩蕩的窗口恰好正對著冬季南移的夕陽,除了注入一絲暖意,把僅存的一些床板作為墊背,隔絕了水泥地的冰冷,回顧今日的勞動與收穫頗感充實。

初三的眉月懸在西南低空,木星與土星在不遠處,人造林的夜晚一如白日寂靜,只有灰林鴞與白面鼯鼠從相當遙遠的森林傳來細微叫聲,還有蝙蝠忽遠忽近的振翅,偶爾直逼額頂,又倏然無聲,被喚醒的片刻,感覺著牠們飛行的軌跡,隨即再次墜入全然漆黑中入眠,有牠們的陪伴,空屋並不寂寞。

石山工作站今貌。

瀧見石牆。

挖穿鞍部的古道。

自瀧見往卑南北峰方向望去。


由於昨日的成果,便調整了之後幾天的行程,決定把原本要去石山駐在所記錄行程取消,把剩下的兩個整天用來探探往檜山方面的狀況,而昨夜在地圖上揣測著古道路線,卻見海拔2100上下多是斷崖,今天便計畫先順著行經區域相對和緩的林道往更深處走去,能走多遠是多遠。

往中央山脈的林道仍不停爬升,不過才走了約600公尺的康莊大道後,就進入南北向谷線的崩塌區域,地形如航照圖所示的破碎。這裡雖然也有水鹿出沒,卻不像東部的林道能夠顯現清晰的獸徑,兩地同海拔區域的族群多寡還是受到許多未知的因素影響,成了有趣課題。少了牠們的幫忙,通過這些崩塌只好多探幾趟才能找到可通過的路線,接回爬升中的林道再走了幾百公尺,來到一處較寬緩的稜線。

這裡除了分岔出一條可通到石山東鞍八十三林班的支線往上,岔路口還有些鐵皮遺跡,不知是否是四十九林班工寮。在林文安於民國六十年前來攀登石山與卑南北峰等山時,可搭乘運材卡車直抵此地,有臺北茂源林業公司的辦事處與工寮,自此大概再花一天半的時間可來回卑南主山。

原本想再往前確認四十九林班工寮的所在地,但不久就遇到一條東北西南向的谷線,走到此地已是強弩之末,光看到對面的陡峭山坡,即使還是看得出林道,還是決定就此打住。雖然還是有些洩氣,但也屬意料之中,在等高線較緩的區域都如此,在林道下方更加陡峭的區域還能保留多少古道就更令人懷疑了。

不過既然來到這裡,也就把握機會翻翻石頭做些調查,補足了這幾年來的一小片空白區域,多少有些安慰。不知不覺便在此待了將近三小時才離開,收穫頗多,這時更覺得佐藤井岐雄提到的頭前山樣本是一筆誤植地點的資料,同樣充滿謎團的採集者一色先生或許是在比較接近中央山脈的區域採集到標本的。

再回到往瀧見的稜線往下,此時雖然未過午,能探尋的古道也有限,就當作為明日行程做些準備。

瀧澗的古道轉折令人玩味,以往總是以道路為主幹分出岔路或階梯通往駐在所,這裡則像是硬要拐進駐在所一角再離開;道路坡度也在意料之外,原以為往檜山方向會持續緩上坡,實際上卻不停下降,是無論如何觀察地圖都不會想像到的型態,畢竟若把道路再往上移50至100米的等高線便會相對緩些,不知當年選線時納入了哪些考量。

當年此線從起點到サクサク鞍部之間分為五個工事區域,其中從溪南山與石山間的馬里山溪源流開始,到卑南主山西稜之間約3里5町48間(約12.4公里)的第三工事區域,是整段地形最險惡的部分。如今看見石山下的陡崖以及此地擁擠的等高線,也不難理解這樣的描述。

帶著戒慎又期待的心情前行,在崩壞與完整的路段交替前行,一如過去行走的感覺,每個鑿岩而過的路段或疊砌的浮築橋總能持續帶來驚喜,不過東方那座大谷線要如何通過呢?

前進了約三百米的古道,與對岸(左岸)的直線距離縮短到約一百米餘,見到對面的古道像用刀劃在岩壁上,筆直而清晰,還來不及看清楚便埋沒在午後降下的霧氣。這裡已快要看不出腳下的道路痕跡,為了確認古道是否繼續前行,在往眼前一條陡直小稜推進,抵達崖邊卻出現一幅令人讚嘆的景象,迫不及待地喚來柚一起欣賞。

眼前是一道落差約七八十米的瀑布筆直墜下,在山谷發出陣陣聲響,這時才想起這是昨日在駐在所看見的瀑布,而當時只看到了頂端的一小部分。

弧形的溪谷像個劇場,將瀑音收集在此穩定釋放。人類花了幾天到數月的時間在這裡的山壁留下一道刻痕,河水也用了千年挖鑿,至今仍作用著。緩慢而從不停歇的力量總能創造令人著迷不已的作品。

仔細觀察了周圍地形,雖然已完全找不到任何構造或遺物證明,但此地原本架有鐵線橋仍是最有可能的選項。即便只能想像,在離溪約50米高的橋上看著瀑布,也稱得上是此線勝景,可惜內本鹿越未吸引太多人為它留下描述,只有臺灣日日新報曾在警務局鈴木技手前來測量道路工程後,提到卑南主山與石山間的溪谷有一寬4間,高數十丈的瀑布,也許正是眼前所見。

為了一探對岸的古道,在密花苧麻叢生的崩地鑽行,接上山羊路徑下抵河床,下游不遠處有極清晰的獸徑,總算看見了水鹿頻繁出入的痕跡。爬回古道確定明日可續探後,也試著走向剛剛在對岸看見的那段筆直刻痕中,對面等待的柚似乎呼喊著,示意要往這裡拍照,只不過人類不只是軀體渺小,就連聲音也一起匯入河流的歌聲中,難以分別。

今天的天氣開始有些變化,雲霧來來去去,回到石山工作站時,已籠罩在濃霧中,飄進屋內的霧氣,逐漸沾濕所有角落。心閒不下來,想到這裡總有一天也會回到空無一物的狀態,就像空蕩蕩的駐在所平臺,只剩下難以分解的器物,便在天黑前為此地做更多記錄,為牆上可辨識的簽名拍照,為屋內外空間配置做些簡單測繪。

今天又更加安靜,只有西邊偶爾傳來落石在崩壁上跳動的聲響,以及山羊們不時發出的尖嘯。腦海中總是出現上午在林道望見的石山,在堅實的巨牆下,心中安穩無比。

石山一景。

刻鑿於對岸的古道。

瀧見之瀧。

簽字如壁紙般貼滿工作站牆面。

木屋小記。


這幾日來來回回地走上瀧見稜線,漸漸知道哪裡要往左或右轉個彎、繞過倒木,開始認得路上的一些大樹與石頭,與這裡的環境熟悉起來的感覺很踏實。

順著昨天探出的路下到溪再爬回古道,繼續往檜山方向前進,雖然時有倒木或崩塌讓前進速度不快,古道依然給予許多美麗的角落,想到能在接近中央山脈的山裡與這條小徑相遇已有許多感動,縱然許多在這裡發生的故事已很難追溯,但在我們的腳步與他相連時自然會傳來意想不到的感觸。

古道終究來到無法前進的斷崖,撥開茅草叢往路的盡頭一看,雖然只是條3米寬的小溪溝瀑布,但棧橋消失後可能也只有山羊敢躍過。攤開地圖估算,離開瀧見後只前進了約600米,檜山駐在所的稜線雖然已在視野內,古道卻像鐵杉枝幹般虯曲且充滿挑戰。

順著獸徑高繞通過上游的幾道溪溝,再往上爬些,粗估離古道約有50米的高差,已是可下繞回古道的坡度。不經意地抬頭一看,有只白色形體在陰暗的森林中頗為亮眼,原來是個釘在杜鵑根部的礙子。當時的電話線路並不完全沿古道而行,而自行選擇了適合的地形架設,與警察維護線路的足跡有那麼一瞬間的交會,覺得已獲得足夠的喜悅,反而沒什麼繼續前進的動力,畢竟回返的同時,也開啟了另一次造訪的機會。

回到高繞斷崖之前的古道休息,拿出糖果餅乾與酒敬拜感謝這些相遇。這一段長約50米的道路相當開闊且完整,往西南方的展望無礙,馬里山溪流域被濃厚的雲海填充著,尺山與孟浪山如島嶼般漂浮著。

早早回返,於溪谷上溯試著近觀瀑布。自從昨天看見祂之後,心就一直被攫住而想更接近些,兩旁岩壁像巨大的雕像俯視著,氣息莊嚴肅穆,原想走到瀑底,又不自覺於數十米前止步,只有長久與祂相處的河烏偶爾上岸看看我們,隨即又埋頭入水,自在逍遙。如果像神祕主義者論大自然中確實有些地方有些特別「能量」,或許也會同意此地匯集了令人難忘的感覺,無論是在看見祂的第一眼或離開前的回望,都有著無法用文字描述,卻能深深烙印在心底,有著讓人不敢久留的敬畏,卻又無比回味的某種共振。

今天依舊是午後籠罩著濃霧的天氣,利用剩下的一小段時間,從石山工作站直接往西下切,試著摸索這段尚存的古道。這段道路依舊完好踏實,往瀧見方向可順暢地抵達鞍部前的小崩地,路途中偶見古老的帆布獵寮,這裡離工作站不到百米的落差,在過去應也與駐在所一同疊加著造林或狩獵的記憶。原本在林道上的細小水流,在此已經匯集成小水溪溝,古道為此修築的棧橋基也度過無數風雨,竟大多保存著,每座棧橋約1至3米長不等,有一座甚至殘留著橋板。

正想著這幾日來竟都沒看見鹿角時,古道上便出現一只完好的水鹿骨骸,未褪色的鹿角仍如生前新鮮,也未被啃咬,接著又在不遠處看到另一隻古老的褪色鹿角,完美地融入落葉鋪地的古道,彼此進行著緩慢而平靜的代謝。

原本想往西探探古道與林道在何處分開,但這道溪溝已將古道沖得毫無蹤跡,在那端只傳來溪水沖激聲響,濃霧與灰色的崩地融合為一,告訴人們毋須再前進了。從溜滑梯般的岩床溪溝爬回工作站,猴群在上頭嘎嘎叫著,在樹葉上聚積許久的霧水,也逐漸承受不住重量紛紛落下,擊打著屋頂,是這幾日最熱鬧的一刻。

這幾天也許已有許多隊伍在南一段的稜線來來去去,這裡像是喧囂旁的神祕小屋,在我們僅僅移動於1X1的地圖方格時,總是製造出無限大的摸索空間,讓人拋棄了那些走得遠、看得多,便以為認識了這個環境的自大感,轉而期盼著每次重新凝視時隨心而變的新視野。

床前的窗框或許會是最想念的畫面,在每天回來從內而外的靜心注視時,大自然總是彩繪著不同的光影。但反過來,其實我們也成了從外而內所見的畫中人,收納在小屋層層疊疊的經歷之中,彼此交換著回憶了。

即將進入斷崖的古道。

雲海上的尺山與孟浪山。

工作站下方古道的木橋跡。

工作站下方古道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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