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5日 星期一

關門雜記(下)

夜半,打在帳棚上的水滴頻率有了些變化。

「雨還是來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變化,倒也不以為意。若像預報顯示那般,這波鋒面過後,天氣也會開始轉好。只不過安排了三個完整的工作天一一調查關門山南北方的幾個地點,扣掉昨天和明天,今天似乎只能在窩在帳裡,感到有些可惜。

三年計畫裡,關門山區算是最後一塊拼圖,因而對這次行程抱有相當大的期待。為了把握珍貴的調查時間,在前天抵達這裡時,便試著在天黑前的幾個小時下切溪源調查;而昨天運氣也不錯,上天給了許多無雨的空檔,使我們得以在檜木林裡的美麗溪谷愜意調查。關門山區水線頂點的海拔似乎較低,雖然每次回程都要爬升三百米才能回到營地,但想到又收集到幾筆紀錄,依然甘之如飴。

當臺灣的山椒魚被發現了一百年後,在最基本的分布範圍方面仍有相當大的探索空間,某些地區甚至連生存著哪一種都未知。即便如阿里山山椒魚這種分布範圍廣泛,相對容易發現的種類,我們仍無法清晰描述其習性、分布邊界等簡單資訊。

這雖是前人留給我們的探索機會,卻也是政府對生態基礎資料的不重視所致。如今上山的人又多了起來,當局想啟動管理時,才發覺對山裡的一切並不如想像中了解,以為把從前人執行過的調查報告拿來參考即可,但自然萬物每分每秒不停變動著,有些環境已變遷得需要重新認識。自然的啟示是如此有感,人類面對這些變化卻沒有變得更加謹慎,無限制的開放與建設,又開始慢慢入侵荒野。

回想五年前,我們因調查計畫而得以進入尚未開放給大眾的丹大林道,從干卓萬山到卡社溪,再來到海天寺、七彩湖,一路被春雨追趕著,總算在縣界保線所獲得一絲喘息。這棟巨大房舍即使有些漏水,仍屬豪華旅館等級,令人滿心感激。

雨暫歇時走出屋外,感覺卻又截然不同。同是布農的夥伴看到許多丟棄在屋外的鹿皮、骸骨,不禁感嘆:「這裡也太誇張了....」;屋後的大坑亦是奇觀,證明了人類並不會因為交通便捷而順手把廢棄物運走,反而只會留下更多垃圾;而山屋若無管理,最後就會落得這副模樣,成了人類黑暗面的塗鴉牆。

午後小睡,忽然感覺到雨聲之中隱約混雜著引擎聲,往窗外一探,竟有幾輛黃色臺電公務車抵達,趕緊下樓打聲招呼。原來他們是為了明日即將到來的長官而先行巡視,原以為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會被臭罵一頓,但了解到彼此都是來工作之後,倒也鬆了口氣。對方無奈的告訴我們:「反正門鎖起來還是會被爬山的人或當地人打開,與其讓門被弄壞,還乾脆不要鎖,你們離開時再幫我關上就好了。」

隔日天氣放晴,總算能繼續順利調查。仰望著臺電員工慢慢上攀數十層樓高的電塔檢修,看得我們腳底發寒。平地穩定的電力供應是用這些人的生命與專業,並犧牲一部份的自然環境所換取,真希望有多點人理解這種過程,也許每年吵個不停的缺電議題會有些轉變。

走訪這一帶森林,再次發現山椒魚蹤跡,每隻都是單純褐色,毫無猶豫地判斷為阿里山山椒魚。這幾年一直探索著種間鄰接地帶,心想這筆資料又將阿里山與楚南氏山椒魚相鄰區域拉近了些,過去的親緣關係樹顯示這兩種山椒魚有一共祖,不知經歷何種過程而分化,這裡的調查或許能提供一些線索。

下山之後過了幾個禮拜,老師傳來這趟樣本的分析結果,其粒線體DNA竟都顯示是楚南氏山椒魚,呈現表裡不一的奇特結果。可惜研究經費拮据,梅雨又再次阻斷林道,短期內也就未再造訪此地。

不久後的十月,丹大林道更因山林開放政策的推行,開始湧入人潮與車潮。商業活動、傳統領域等議題也浮上檯面,各種問題瞬間糾結在一起,環境的問題反而被拋諸腦後。政府把「向山海致敬」說得動聽,登山人也對此拍手叫好,但有多少人能感受到這個政策的粗暴之處呢。

五年後,我們又來到相近的山區,試著解答這些山椒魚帶來的疑問,也不時想起在不遠處的山邊,那處垃圾坑是否又被填得更滿?動物們生活的環境又變化了多少?

………

關門的雨從未歇息,整個上午都窩在帳棚裡吃喝閒聊,或是盯著地圖,計畫著明天要從哪裡取得具代表性的調查結果?如何前往較有效率?

這些情緒醞釀,不知不覺成了一場熱身,即便過午雨聲仍未歇息,卻感覺到一股催人立即動身的力量。於是帶上簡單的調查工具,與柚約定好回來的時間,隻身前往北方溪源。

往北穿越草原進入森林,林底獸徑清晰交錯,植被已被草食獸吃得相當稀疏。被踩實的獸徑積著難以滲透的雨水,與人類慣用的山徑並無二致。靜默獨行,不時遇到水鹿在前方嗷叫著,這樣的雨似乎一點兒也不影響牠們活動。

「好好地躺在帳棚裡不好嗎?」

氣溫涼冷,撐著傘,穿著雨褲走著,心底還是會反覆傳來這樣的問答。雖然身體並未因雨感到不適,有時仍會感覺到內心並不如想像中堅強,只要幾滴雨或幾陣風便使腳步停滯,順從惰性停留在安樂窩。但也有某些聲音,又有點像是種強迫症或信念,總是提醒我們在某些時間點必須出發,有些重要的事等著去完成,就像每次出發前對著山的祈禱-「期望能讓我們順利帶回一些訊息」。

每走一段距離就便會停下幾秒,試著捕捉溪流聲響。水聲傳達著溪底樣貌,陡峭有落差、瀑布的河、平緩的河,都各自有不同的「語氣」,下切溪谷有些挑戰,卻也充滿期待,等著看看溪流樣貌,與祂的話語所帶來的想像之間有著哪些差別。

一如昨日,水從稜線下方300米才汩汩流出,若是在南方的丹大山區,在海拔約2800-2900m便有活水了,這裡硬是低了一截,這些水在山體流動的狀態源於何種差異?又是否影響著植被或任何方面?種種問題都令人好奇。

這次切下的河段已是水流豐沛之處,河道雖然平緩,兩旁山壁卻相當陡峭。成對的小剪尾在前頭,不時張合著扇狀尾羽於前頭飛跳,像是在引路著,上溯到稍微寬闊些的河段時,又換成一隻美麗的公帝雉在前頭。然而一路翻找,除了蚯蚓、鼠婦之外一無所獲,抬頭看著雨絲不停從林隙間落下,不禁自問:「為何我在這裡?」。

有時看起來相當優良的棲地,無論如何仔細調查都還是會摃龜,但我們亦無法因此給予「這裡沒有山椒魚」的結論,畢竟有些棲地是重複調查到第二、第三次,甚至更久才能確認其蹤跡,這是這類調查的費力之處,卻也饒富趣味。有時不免會相信,是這裡的山在決定是否要讓你察覺到牠們的存在,就像與鹿角、山羌角的相遇那般。

過了半個多小時來到一處小合匯口,看看地圖,或許該從這兒上切回去營地了。常常會提醒自己,來到這裡時便是種特別體驗,行動便有收穫,剛才與那些動物的相遇,以及身處這片森林的當下,或許便已是一種訊息,只是現階段還未能讀懂。

「再翻最後一顆石頭吧~」

一隻山椒魚,S形靜靜蜷縮著....

………

天氣就像氣象預報所述,在最後一個工作天好轉,而且變得相當晴朗。打開帳門見滿天星點,輻射冷卻加上春天的最後一道冷空氣,讓氣溫降到冰點。

曙光漸現,照亮灑滿冰霜的草原,水池表面全呈結凍狀態,美麗的冰晶配上無數凍結其中的氣泡,甚是美麗。

關門水池有幾個不同的傳統地名被紀錄,服部烏亭記為「イシンカウ」(Isinkau),並說此為水池之義,但這段描述與布農族語的水池有些落差;謝永河、林文安等人於1962年縱走關門山、大石公山時,紀錄此地為「Lusa Ni-afu」,這應該也是直接聽族人口述所記,更接近的拼音可寫成「Dusa Ning-av」,可直譯為「兩個海」,即兩個大水池。不過若從漢人對「海」的認知出發,往東往西也確實可以看到真正的海洋,尤其望向東方時總能在日出之際看見粼粼波光,任誰都會對這片大水池感到好奇,而有些族人也確實往海岸山脈建立起新家園。

過了關門山往北,野呂寧以「ロクラサン」(Rokurasan)之名記載的關門北山顯現著傲人姿態,在一旁攀爬時相當有感。陡坡是片小蘗樂園,讓人慶幸沒有重裝通過這裡,林底的咬人貓也因結了冰霜而兇猛不起來。

雲霧甚早升起,否則從山頂往東望去應該能看見馬太鞍溪橋。過去在山下每每經過這座橋都會習慣性的往上游看,只大略知道那端是六順山或關門山,現在用視覺與腳步慢慢感覺稜線起伏,搭配地圖在腦海中建構這座山的樣貌,這種認識一座山的過程令人感到踏實。

穿過山頂的玉山圓柏群,又見東面寬闊的草原,幾隻水鹿低頭吃著草,景象平靜祥和。往北方望去,大約在奇萊主山以北的三千米高山都因昨夜的冷空氣而白頭,大概是今年最後一次的雪景了。

晴空下,快速往返西北方的卡阿郎溪溪源調查。這一帶的幾個小角落也生長著三角咪草與柳扇花,溪旁覆蓋物亦相當豐富,孔隙多、水流平緩,棲地品質是幾日以來最佳,調查結果令人心滿意足,否則前兩日的棲地若非調查到的隻數極少,便是溪谷呈現明顯沖刷狀態,不甚穩定。前陣子「找樹的人」發表高度再度刷新紀錄的「卡阿郎」臺灣杉,或許也生長在此區,顯見這座島嶼還有許多驚奇事物。

在清麗的河畔休息,心中浮現好久以前,一位頗富「探勘」經驗並出書的山友在分享會上提到他出國騎行的其中一個動機是他覺得「臺灣的山已經沒什麼好探的。」聽見這話,著實令人感到疑惑,也有點錯愕,對這場演講的所有印象也就止步於此。雖然我最終並未追問這句話更深層的意義,也許他真的爬膩了臺灣的山,也或許只是一種想出國拓展視野的形容,但也讓人不停回想「探勘」在心中的意義。

探勘曾是令人心嚮的詞,走一段獨特路線,試著展現自我的不平凡,藉著創造與眾不同的經驗,帶來內心的榮譽與肯定。回到從前,若有人問為何喜歡探勘或來到山上,或許也就會是「爽」這類任性的回答。但隨著路越走越長,見識到越來越多人的經驗,也才發覺在無意間累積了相當大的空虛感,畢竟若廣義把探勘視為前人足跡未踏或少有人跡之處,那麼總有一天,在每個角落都印上人類足跡之時,是否就沒有了所謂的「探勘」?

每個人心中對探勘都有自己的定義,但跳脫自我實現的過程,山裡確實存在許多等待發掘之處。有些是具有形體的動植物、礦物等,它們能被人類各種感官所體會,有些則是牠們彼此交互作用的過程,關乎生態、演化方面的課題;也有人類在此生活而孕育的文化,如各種口傳遷移歷史、獵場經驗等無形資產。這些關乎自然、人文的「科學」記錄,除了滿足自己對大自然的好奇心,也從中認識自身與自然互動的過程,幫助我們重新認識人類在自然中的角色,是永無止境的探索之旅。

如今已不再隨口把探勘附加在任何一次山旅上,但它對我而言仍有意義。在前人走過的路上繼續拓展新的視野,或許是不停自問自答和行動之後,現階段對探勘一詞所重塑的註解吧。

帶著豐富的收穫,滿足地回返營地。山坡上的玉山杜鵑盛開著,雖然花色大致白底,但每叢的些微差異依然累積豐富的視覺效果,也讓森丑之助在這一區拍攝的泛黃舊照再次有了想像的依據,仔細端詳幾張山景,他特地以玉山杜鵑為前景,想必也是被這些美麗的花所吸引。

回到關門水池時,冰霜早已融化,雲霧也開始不時湧上,與短暫數小時的冬天告別,回到春天的日常。來到關門華表看看,今日的柱洞因草食獸啃食植被而清晰顯現,當初學者在茂密的竹叢中重新發覺它的存在時,必是相當欣喜的,每每讀到相關踏查篇章裡的文字總是相當有畫面。植被的變動使古道調查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幾年前在清八的調查也讓人相當有感,這些年來造訪關門的山友也多了些,理論上,隨著新視角的加入也會有新發現,無論是有形的結構或是無形的記憶,都等待著探勘。

華表木柱只能從過往文獻裡想像,在野呂寧一行人到來時,此地已剩尺餘殘木,連點先前探險隊伍的簽名的不可見了,於是又請布農於華表原址再立了一根木頭,簽上「關門 集馬線鐵道線踏查紀念 海拔一萬二百尺」等字樣。

種種紀念物如今自是灰飛煙滅,卻因文字記錄而使後人多了一層畫面。每當翻找這些舊籍時,總是會感覺到留下描述的重要性,即便是隻字片語,都有機會讓後人多些想像。我總會想起那些被填平用來建設的農地、魚池,曾經原本是許多動物生活的空間;或是被拆除的古蹟、老宅,曾是製造了某個時代的記憶。如果在我們面對這樣變化的過程時,只是旁觀讓他白白消失,一點痕跡也沒留下,那就連一點點想像的立足點都沒有了。文字依然是相當簡便又純粹的工具,前人留下這些想像的種子給我們,那我們又能種出哪些事物給後人?

此季箭竹依然枯黃,關門水池仍顯得有些荒涼,來到森丑之助對著真正的「關門」拍攝的舊照,照片裡的古道相當清晰,顯然使用頻繁,相比之下,現在真是孤寂許多。忽然,幾隻針尾雨燕順著風唧唧喳喳,像孩童嬉鬧般倏地飛越草原,這幕過客般的蹤影,不知怎麼成了告別此地前最深刻的印象。

………

再次通過Pi'pitu、Tonkulan,經過倫太文山山腰時,幾天前仍閉鎖著的小喜普鞋蘭已綻放,成了最美麗的指引。

昨天在溪底遇到一年輕人組成的隊伍,正要往中央山脈攀去。這些年來訪古道的人雖然多了起來,但頻度也稱不上熱絡,如此短暫相遇與寒暄也令人珍惜,我們也期待著與尋根隊的相遇。算一算,這一天正好是他們出發之日,今晚應該會在Kaebuta相見。

到倫太文山山頂時間尚早,柚從手機接收的訊息確認了他們昨天有出發,第一晚睡Huhul。雖然人數龐大,行囊看起來也不輕,但隊上有許多經驗豐富的人,第二天走到Kaebuta應該還不至於太吃力。除此之外所留意的,就是幾天前又開始蔓延的新冠疫情,想到山下是截然不同的氣氛,總讓人特別珍惜山中的平靜。

離開山頂,很快地便告別陽光,進入雲霧深鎖的Kaebuta。這裡在清國開闢道路時曾設營盤,有石階貫通幾處挖平的基地,亦可見陶片、瓷片散落於箭竹叢中,如今大多數隊伍慣用的平坦營地正好是古道路面,寬得像林道一般。我們對來時遭遇的冰雹與積水仍存餘悸,雖然天氣已穩定許多,仍選了塊較高處的平地拉起天幕,將平坦又好睡的營地留給尋根隊伍,畢竟他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山裡的時光過得飛快,下午的幾個小時撿柴、撿垃圾,一下子就到了我們習慣的晚飯時間,卻仍是靜悄悄的。

我們開始不停模擬各種狀態,猜測他們為何還沒抵達,甚至懷疑兩邊對「倫太文前鞍」有不同認知,但又覺得第二天紮營在最低鞍的行程安排不合理。無論如何,森林深處只傳來台灣叢樹鶯或是北方中杜鵑的鳴叫,直到太陽下山,都沒有傳來任何人類呼喊。

沒等到人的炭火,在黑夜中更顯孤獨。期待慢慢轉變成擔心,但若真的需要幫忙,卻又無從下手,只好闔上雙眼往夢鄉走去,心想:「祖靈會幫助他們的」。

「喔ㄟ~~~有人嗎?」
「馬遠部落尋根隊!」

大聲的呼喊在半夢半醒間傳來,平時入睡後便抵抗任何干擾的我們,突然清醒過來。

他們終於抵達了,看看時間大概是七點半。雖然頭燈亮得讓人看不清對方的臉,但碰到伸出擁抱的雙手時,便都明白了。

「辛苦了!」

還來不及說太多感性或客套話,只能用這些簡單話語,畢竟是打從心底佩服他們的意志力。他們肩上背的不只是裝備,還有一份文化傳承的重量。

炭火只是歇息,一直靜靜等待著他們的到來。趕緊折了些許細柴,吹上幾口氣,煙味又開始飄出,希望可以傳遞令人心安的訊息,火光也漸漸明亮。看著一位位隊員到來,終於能夠放下行囊,休息取暖,心中滿是安慰。

隊員裡有許多早已認識的朋友,彼此也有些默契。即便身心有些疲憊,在稍微歇息後,仍很快進行各種營務,煮晚餐、搭帳、取水...,看見需要幫忙之處,而後的自我組織與行動,就像是部落的縮影。人們回到山裡,除了尋找與自然的關係,也一直在尋找與人群中的角色,每個人在行動中試著學習並理解如付出、犧牲、合作等關係。

最末尾的隊員終於也到來了,原本忙碌躁動的氣息,也隨著營務大半完成而逐漸安定下來。火光映照著每個臉孔,是古道久久才有一次的熱鬧景象。平時踏查山域雖然總是特意避開人群,但對於與土地試著建立關係的人們還是會特別注意,這裡雖然沒有火邊聽著耆老講古、吟唱的難得經驗,但新一代的人也有屬於自己的生命經驗,又或許只是藉著很簡單的話語、動作來傳達,每個人其實都在不停累積與分享,假以時日便會遇到適合的時機成為傳承者。

帶著慢慢打進頭腦的酒精,很快地又進入深層的睡眠。或許醉人的不只是58,還有這短短幾小時的相互陪伴與打氣,彼此要走的路,還很長呢!

………

中杜鵑的叫聲穿越雲霧飄渺的森林而來,我們就要告別這座山,也要告別像候鳥一樣固定回祖居地探訪的人們。他們的山旅才正要開始,也必定會遇到許多困難,彼此握手與擁抱後,心中默默給予祝福。

雖然說了再見,但才離開Kaebuta沒幾步,還是先停了下來。說來也巧,昨晚尋根隊抵達後,為了再尋覓更多木材,點著電力微弱的頭燈往東邊尋覓,卻一腳踩進一個洞穴,直接沒入膝蓋。原以為是單純的土壤流失或樹根腐爛所形成,但又覺得不太尋常,因而一早來到這裡仔細觀察。

拿出皮尺簡單測量記錄-在古道兩旁各有兩個孔洞,共四個孔洞,連線與古道走向垂直,每個洞的直徑約0.25~0.3m,深約1m;洞心距分別為1.2m、2.5m(可視為古道寬度)、1.3m,似乎呈現一種規律,這可能也是一座牌坊或木門構造所留下的柱洞遺跡。

下山前一刻與這處孔洞遺跡的相遇甚感有趣,但更掛念的則是森丑之助中央山脈探險報文中的幾幅植物手繪圖。這些圖雖未標註植物名,卻能從明顯特徵推測其為臺灣一葉蘭、臺灣喜普鞋蘭,以及奇萊喜普鞋蘭。森丑之助曾描述他在這一帶山區找到三種Cattleya屬的蘭,其中可能有兩種新種。然而Cattleya一屬並非臺灣原生,森氏所描述的可能便是手繪圖的這幾種蘭花。

奇花異草自然引人注意,更讓人期待的是與故人的視角相遇,就像之前所提過的,這些花草在被森丑之助記錄或成為標本的下一刻,就成了一種遺跡,我們則帶著懷舊的心情來看看這些「活的遺跡」是否仍安好。

就像過去在其他動物方面的調查那樣,有時能憑藉運氣尋得目標,但仍需要試著理解牠們與棲地之間的某些關聯。把握每次相遇的機會,對牠們的棲地作各種觀察、記錄、歸納,隨著經驗的累積,使我們一來到現場,便能以溫度、濕度、植被等各種綜合條件,轉換成一種判斷的直覺。

試著回想過去與這些植物相遇的經驗,想想生長的海拔、周圍的環境,或是與哪些植物生長在一起?日照、坡度如何?這樣的練習,有點像是玩捉迷藏,試著了解對方的個性與習慣,在他們可能的藏身處尋覓蹤影,百玩不厭。認識動植物或許就像是交朋友那樣,是種了解對方的過程,但究竟對方是否在此同時也了解你,就不得而知了,植物尤其如此。

海拔降低,霧氣越來越濃,僅僅是籠罩的雲霧,便讓森林像是下著永遠都不會停的雨。隨意掃視周圍,眼角突然閃過一團白影,在不到一秒之間,便知道這就是夢寐以求的相遇。

雖然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看見這種蘭花,但每次都能帶來初次見面的興奮與驚喜,這是這些碩大的花朵擁有的奇特力量。它們是否是森丑之助當初採集的族群自然是不可考了,但在此看見它們,仍湧現相當多的感觸,或許內心期待的不只是再次見識它的美,也試著尋找森丑之助看見這種植物的喜悅。

山路在大隊人馬走過後變得非常清晰,也泥濘至極,但泥土包圍著的感覺相當溫暖,而背包與內心都豐足而歸。從Kaebuta到Huhul,再回到虎狼山產業道路上,也只不過半天時間,看見尋根隊的接駁車奮力爬上產業道路所留下的輪痕,讓來時踢了一大段路才上來的我們看得目瞪口呆。

最後的休息,來到產業道路途中一處用九芎枝條所升的營火跡。來時推測這堆營火至少過了一年,木材呈放射狀排列,像個熄了火的太陽,但枝條尚未燃燒的一端卻已冒出新芽,展現著強健的生命力。以前在花蓮山區步道不難看到隨手插在土裡的九芎枝條,隔一段時間再去看已萌蘗成小苗,步道因苗木成長而穩固,又能持續生產優良柴薪,是所有原住民都認識的樹木。

此時看到這些柴火又更像件藝術品,枝條兩端展現著死亡與新生,是種特別的存在。
幾天以來行過的古道也許也像這柴薪,人與自然,都在這道路上默默延續著某些信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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