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2日 星期一

忠魂碑旁的靖國軍魂 - 記海鼠山地震變奏曲

自從去年覓得海鼠山陸軍墓地後,便不時想再到那兒看看,還能否找到其它下落不明的墓碑。

當時因想起太魯閣戰役有陸軍參與,祀奉戰死者的靖國神社也許有些線索可循。果真在國立國會圖書館數位典藏資料庫中,找到一份大正4年4月13日出版的第八百六號《官報》,其中的陸軍省告示第七號
大正二年同三年ニ於テ臺灣蕃匪討伐ニ關シ死歿シタル左記ノ人名者特別ヲ以テ靖國神社ヘ合祀仰出〉一文中,列出了一批入祀靖國神社的陸軍軍人名單,與太魯閣戰役頗有淵源。


入祀靖國神社的太魯閣戰役部分陸軍軍人名單,列於大正4年的官報中。
出處:第八百六號《官報》,陸軍省告示第七號〈大正二年同三年ニ於テ臺灣蕃匪討伐ニ關シ死歿シタル左記ノ人名者特別ヲ以テ靖國神社ヘ合祀仰出〉
資料來源:国立国会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從這份名單上一些名字可知,這批入祀靖國神社的陸軍軍人至少來自兩次軍事行動 - 金山力貹和山吉盛一是大正2年進行隘勇線前進行動中陣亡的,同時亦有大高祐三郎、富田正忠、室島一二這三位於太魯閣戰役中陣亡的士官,以及奧村增太郎、米倉八十八這些於大正3年太魯閣戰役中戰死,並有墓跡可循的兵卒。因此,在海鼠山陸軍墓地中,一定曾立有刻著列於其中人名的墓碑。


接連數天的頻繁地震與寒流,不時憾動著上山的念頭,但強烈的好奇心還是給人無窮的動力,畢竟海鼠山是我們每年都至少要去「照顧」一次的老地方。

在攀向牧水山的途中,從對面Doyon社附近的溝谷傳來一連串如放鞭炮的聲響,原來是發生山崩。落石彼此敲擊的巨響迴盪山谷,維持了至少一分鐘許久。


我和熊又開始討論起這次上海鼠山的時機是否適當 - 熊主張這陣子的天氣不甚好,又剛發生幾次地震,也許該改期;我則認為若以天災論上山與否,可能會無限上綱地往不該出發的方向前進,試想若我們出發前一切條件完好,在山上還是有可能遭遇其他不可抗力的影響,尤其是目前還無法預測的地震,這應該算是機率(運氣)問題吧。


事實上,這陣子也剩這時可以來這兒了,自年頭一開始就是緊湊的上山行程,一趟接一趟,充實地難以延後,否則就得忍受四月之後逐漸回升的氣溫,在大汗淋漓中攀登。


但熊說的也不無道理,而且我們早已建立自己的一套「預兆論」, 有時會觀察某些現象來作為前進與否的參考。這就像古早原住民出獵前的鳥占一般,雖然沒有科學根據,但路途中的所見所聞確實不停地散發出某種氛圍,有時舒暢宜人,有時卻會有讓人想回頭的強烈不適感,這在過去的經驗中是真實發生過的。


無論如何,因為這種「預兆論」產生的撤退機制,確實間接地降低了風險,只是每個人的經驗有別,要將感受到的氣氛同步到相近程度還是不容易的。稍早的山崩並不陌生,我也就沒有將它當作一種特殊的提示或徵兆了。



氣溫只有攝氏六度左右,在這樣的狀況下攀登頗舒適,牧水山之後停駐忠魂碑祭拜。忠魂碑附近的石洞中傳來陣陣暖氣,站在洞前暖洋洋的,連眼睛鏡面都會起霧,實在是很神奇,就當成是山神呼出的氣息。


忠魂碑自從數年前的到訪後,許多充滿好奇心的登山者也前來一探。看到忠魂碑三字被後人再刻劃出不自然的痕跡,實在是內疚不已。自從照相機發明以來,拍照這個動作不知不覺改變了人類思維,為了讓字體變清楚便於留影紀念,破壞了碑體而不自知,到此一遊的虛榮真是要命。


有時不免悲觀地認為這些史蹟也許從來不該被公布在大眾下,如《最後的巨人》般下場悽慘亦不是不可能。然而數十年來已有無數本前輩的古道調查報告、專書出爐,引領一代代登山者前去領會這些史蹟的丰采,我也是從這樣的路走來。山不會拒人於外,人的部分行為卻造成破壞,如果沒有管理措施,也只能著眼教育,臺灣的登山界似乎還沒有很明確的呼籲,在面對這些山中史蹟時,如何避免破壞現場


我想,靜靜的觀察與感受就是最好的作法了吧。



正為解讀忠魂碑旁未知的刻字,在附近上上下下,赫然瞥見一旁的石頭竟刻著字呢!


可辨認「故陸軍砲兵上等兵木村秀之蒸之」這13.5個字(「之」這個字只有0.5)。


石碑已斷裂,但字刻得既深又美,實在佩服當年的作工,這岩質看起來相當容易碎裂風化。比起一旁的忠魂碑,字這麼清楚的老石碑似乎更加可貴。


在碑體的最後一個字是斷成一半的「之」,其後還有未知的部分可能還埋於土中或已遺失,推測是「墓」、「靈」或「碑」。


小心翼翼地翻開背面看,則刻有「大正三年七月十一日戰死」。


來了這麼多次才看到這塊石碑,慚愧油然而生。而且碑面潔淨如新毫無苔蘚,應有高人先看見它而整理一番了。


好奇地把旁邊的另一塊石頭輕輕抹去青苔,赫然出現刻字,竟又是另一塊碑!


然而這塊碑因為下半部被樹根牢牢固定,只可辨識「故陸軍上等看護卒伊藤」這幾個字,字體與木村上等兵的明顯有別;背面因緊貼大石不易觀察,勉強可辨大正三年X月X日戰死」。


因不想砍了這棵樹,且如此一來會對墓主造成太多打擾,暫且擱著,只能寄望回到山下能否在《官報》上找到墓主名以相互印證了。


這兩塊石碑和忠魂碑一起度過一百多年,卻晚了幾年才看到,不禁反省起自己的觀察力,在專注於某項事物時,把另一件如此接近的珍寶給忽略了。看著斷裂的石碑也頗感可惜,甚至有些碎塊看起來是較新的,實在很希望找到方法修補使其接近原貌。但礙於自己對於文物修復毫無相關知識,目前還是讓它維持原狀不動,期待在未來的調查中尋找適合的配套措施。


在祭拜的菸被抽完之前,又端詳起忠魂碑旁的字。每年總會盯著這道天書許久,這次總算又解讀出「討伐」二字,真是得來不易呀。深深地懷疑有股無形的力量支配著,誰在何時可以看到這些訊息。因為每當刻字的謎題被解開後,都會很納悶為何當初會看不出來,那字是這麼的清楚。



告別忠魂碑繼續前行,東側的紅崩壁開始活躍起來,發出驚心動魄的低鳴。我們為此駐足許久,看著土石不斷順著溝傾瀉而下,宛如灰色的雪崩,其中不乏肉眼可辨識的巨石,在滾動途中轟炸出一次次的飛沙,維持了十分鐘之久。


順稜行會接上一段清晰的古道,開始腰繞小段。這是由合流通往海鼠山的古道,在無數的電光形轉折中,於海拔約950m處的小小交會點。試著輕裝一探,走了三個轉折,便上升了100米左右的高度,進入兩稜相夾的一處開闊蕨叢後便不易循跡。


切上平緩稜線前,大地又震動了,遠處又傳來紅崩壁的低吼。


在老地方紮營,隱隱覺得刺柄碗蕨的勢力越來越強盛,佔據了我們慣用的取水路,所幸還有山豬與水鹿的糞便告訴我們這兒仍是牠們的餐桌,否則又要多揮幾次刀才得以前行。


水邊的過貓叢因為連日寒冷產量低下,花費好一陣子才蒐得晚餐份量煮食,這是我們心目中最美味道地的海鼠山的佳餚。這夜安靜,沒有飛鼠,沒有山羌,沒有黃嘴角鴞,只有偶爾發生地震抖落樹梢霧水,打得外帳劈哩啪啦響。


夜半,被一陣劇烈的晃動驚醒,又開始地震了,但這次震動的程度遠比幾天以來的都大而久。在花蓮居住數年的我們對地震並不陌生,但這次有強烈的預感,山下可能會有災難發生。


遠方土石崩落的聲響伴隨著地震而來瞄了一下時間,約是晚上十一時五十多分,這時還沒想到,這對花蓮人來說會是永難忘記的一刻。此後,斷斷續續的餘震令人難眠,從背脊傳來的地動是如此清楚,令夜顯得更加漫長。


天明時,熊開啟手機得知花蓮市區震度7級,包括統帥飯店在內的數棟樓房倒塌的消息時,令人驚駭不已。


熊說「今天下山好了。

我也附和。

此時對於昨日討論的預兆之說,兩人無疑議的同步。這份徵兆是大自然令我們下山的明示,因為即便我們執意前行,山上山下已拉起無數的牽掛,這稜頂再怎麼安全,繼續走也不無法自在了。於是早餐畢,便快車取道綠水文山步道下降。


中橫因地震影響封閉了閣口至大禹嶺路段,只限駛出不準進入。中午的公路雖然已清除大部分落石,但沿途不時看見被落石轟炸的路面坑洞,以及變形扭曲的護欄,巨大的壓迫感如影隨行,直到駛出閣口牌樓才稍微舒緩。


返家查看地震訊息,太魯閣距震央不過數十公里,無怪乎海鼠山的搖晃程度也如此懾人了。花了好一陣子消化完地震的訊息,思緒才回到山上的碑。



印在《官報》裡的訊息再清晰不過:



陸軍砲兵上等兵 木村秀之丞 長崎縣
陸軍上等看護卒 伊藤林之助 長崎縣

惟木村上等兵的名字出現秀之蒸與秀之丞兩種寫法,又得再探究一番。


在許多不幸的震災訊息中,也持續掛念著山上未完成的事,但依循大自然給予的訊息撤退倒也了無遺憾。這時節的山櫻花綻放著,在牧水山,在天狗岩,在海鼠山,像燦爛花火深深烙印心底,每一趟的海鼠山都令人難忘,這趟卻有些災難的複雜情緒,只願山中山下的亡者皆安息。



故陸軍砲兵上等卒木村秀之蒸


故陸軍上等看護卒伊藤林之助


忠魂碑旁新解出「討伐」二字,往下尚有字,還待未來繼續解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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