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6日 星期一

羌想

梅雨即將到來的時節,山中流竄著一股奇特能量,讓萬物有著無限動力,無處不見繁衍後代的躁動。鷹鵑徹夜鳴叫,不時將人拉上夢海表層,半夢半醒間與天明銜接,接著響起更多鳥鳴,滿滿佔據24小時的音軌。

一早便暫別隊友出發,執行時限內的調查。每個定點總是一筆接一筆不停歇的記錄-白耳畫眉、白尾鴝、黃胸青鶲、冠羽畫眉、繡眼畫眉、棕面鶯、黃腹琉璃.....,此起彼落的音符在森林裡四處飛舞,即使雙眼不擅長尋覓鳥蹤,卻能從耳朵清晰感覺到牠們的存在,身處一場令人精神飽滿的盛宴。

靜默利於傾聽,不習慣邊走邊聊天的我,在這裡感到相當自在。徜徉在無數未知訊息中,嘗試解讀其奧秘,哪怕是理解了千萬分之一的語彙,或是接受到新的聲響,都有著認識新朋友或讀懂對方想法帶來的滿足。

突然,一種特別叫聲如箭般穿透綠林而來,轉移了所有注意力。

「咿~」「咿~」的單音有點像獼猴叫囂,卻帶點山羌吼叫之感,且更加尖銳、嘶啞,每次間隔數十秒不等,從上方不遠處傳來。拿出錄音筆將這訊息帶回山下,縱使音量至此已衰減得相當微弱,仍希望日後能夠找到答案。

過了半分鐘,卻感覺到聲音從上而下越來越近,查覺到牠其實不時移動著,於是停下腳步等待其蹤影。

中低海拔的樟楠林層次豐富,放眼望去,從上而下的綠光散發著和諧,昨夜澆注的雨水仍在葉尖緩緩釋放,林中充滿細微滴答聲,帶來一種溫暖的包覆感,只有那股叫聲,帶著些許不安的氣息。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

急促腳步聲越來越近,幾乎是用跑的通過眼前十數米處,果然是一隻山羌。

在牠於視線內移動的幾秒內,勉強辨認出是隻母羌,且其後半部毛皮蒼白,是隻毛色特別的個體。

才疑惑著牠為何發出那種叫聲,隨即又看見兩隻黃喉貂尾隨於後,正追牠而行,完美呈現布農語Sinap Sakut追捕山羌者的意義。

牠們全對人類視若無睹,為了生存,集中所有注意力在追擊與奔跑。即使雙手下意識的拿出相機試著留下一些精彩影像,卻只留下幾張模糊晃動的綠影,其中一隻黃喉貂終於發現到我的存在,爬到樹上發出類似赤腹松鼠的嘎嘎聲。

與這掠食過程相遇固然新奇,但也趕緊收拾行李繼續前行,不想干預。

母羌叫聲依然不時從森林深處傳來,時近時遠,忽左忽右,腦海中浮現著一個個座標,顯現著牠們追逐的蹤跡,可以想像黃喉貂就如同這兒彈也彈不走的螞蝗,緊緊黏著母羌而行。

過了十分鐘又往上爬了更高些,來到一段廢棄林道,方才追殺的緊張氣息被探出頭的陽光稍微沖淡了些,思緒又漸漸回到此起彼落的鳥鳴,正拿出錄音筆時,黃喉貂與山羌卻又從林道的另一端直衝而來。

母羌發狂似的向人直衝而來,直到腳邊發出一聲巨大的哀鳴,急轉而下。命懸一線的時刻,牠們已顧不了眼前一切,只有不停地奔跑再奔跑,只求逃離掠食者的爪牙;兩隻黃喉貂隨即出現,也朝著我的方向而來,但牠們更早分出注意力避免接近人類,早幾步便轉往下方繼續追擊。

叫聲又漸漸遠去,看看時間,牠們至少已在這方圓約兩百米之內的山坡上追逐了近半小時了。廢林道的遠方又冒出一隻公山羌的身影,默默往下跟去,牠會是母羌的伴侶嗎?

再次前行的途中,不停回放著貂與羌追逐的畫面,心思也停留在母羌的哀鳴。如果是人類被追殺著的過程中,發出叫喊也是為了讓其他人聽見,那麼母羌的叫聲,是否也是種類似的求救反應,或者是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極度緊迫時,反射性地大聲吶喊?

不知不覺已不再聽見母羌的叫聲,不知牠是否已逃離黃喉貂的追擊?

種種疑問在鳥鳴間再次沖淡,將注意力再次拉回鳥調時,調查昆蟲的隊友已追上,同樣分享著他遇到的追逐戲碼。再過了幾十分鐘,期望趕在下雨前抵達營地的協作,也追上我們的腳步,但在他口中,母羌已成路旁的一具屍體了。

「牠的屁股已經被咬破一個洞,腸子被拉出來了....」
協作大哥描述的現場,正是那隻母羌被黃喉貂捕捉後的景象。

「我們剛剛看到時還是活的呢,這之間才隔了半小時而已。」

經過長久奔逃,母羌的軀體終究走向盡頭,牠擁有的能量接著轉移到其他生命,給飢渴的黃喉貂,給聞味而來的蛆蠅,或是追逐死屍的埋葬蟲....

相機來不及捕捉的瞬間,定格在不同人的相遇,回放著母羌在錄音筆裡留下的巨痕,每一聲都在心底激起陣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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