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2日 星期一

追尋模式標本的足跡-來到臺南的山椒魚

臺南州臺南市開山町三丁目一七三番地

這是牧茂市郎於1926年(大正15年)離開臺灣總督府臺南師範學校回到日本前往京都帝國大學前,以「精神衰弱症」的診斷結果為由,向總督府遞交退職願書中所記載的住址。

會注意到這些訊息,是由於6月來到臺南市烏邦圖書店分享山椒魚二三事,重新整理簡報內容時,翻出總督府檔案的相關資料,才想起牧茂市郎曾在這裡生活。

回溯臺灣的山椒魚進入學術界的歷史,總有段永遠無法填補的空白,源於那幾份下落不明的模式標本,數年前在京都大學的西川完途老師搜尋未果後,我也未繼續細究。但看到總督府檔案裡的片段訊息,倒是提醒了我,有份臺南市與山椒魚的連結來自牧茂市郎,模式標本的足跡也向前踏出了幾步。

回顧牧茂市郎在臺灣的生涯,最初於1911年(明治44年)來臺,進入臺灣總督府農事試驗場,1917年(大正6年)至1921年(大正10年)於臺北國語學校(後改制為臺北師範學校),期間獲得由楚南仁博與安東伊三次郎所採集的山椒魚標本。接下來於1921年9月至1926年(大正15年)3月於臺南師範學校服務,期間於1922年(大正11年)發表臺灣產的三種山椒魚,1926年的學期結束後便離開臺灣,隨即又於8月發表文章,將楚南氏山椒魚從極北鯢屬(Salamandrella)修改為小鯢屬(Hynobius),此時牧茂市郎已移居京都府京都市上京區下鴨宮崎町,展開另一段研究生涯。

我曾認為標本在一開始就被送回日本,但如此一來,牧茂市郎就只能在學期間長假回到內地才能研究,而三大假期加總也僅僅約2個月左右,扣除海陸交通耗費的日程後就更短了。基於新種的發表嚴謹,需耗費相當多的時間仔細觀察、比較,因而推測最初4份山椒魚標本至少在1922年之前都在臺灣,最晚至1926年,並曾跟隨牧茂市郎從臺北市移動到臺南市,在此完成投稿、發表新種的文章。但標本當時存放於自宅或臺南師範學校就不得而知,於不遠處的臺南州立教育博物館中研究也不無可能。

無論如何,臺南市與山椒魚,因牧茂市郎而有了連結。想到來自追分.能高山以及阿里山的山椒魚被捕捉、浸泡成標本,接著從寒冷的高山來到炎熱的府城,這裡其實是牠們祖先在數十萬或數百萬年前生活之處,只是如今已被海洋、城鎮所掩蓋;反過來看,其實人們也很難體會今日居住的平地或城鎮也曾是山椒魚生活之處。在學術上,這些模式標本是新種發表的證物,並藉以在未來分類研究中相互比較;學術外,亦是將觀看一個物種的角度重新回溯、聚焦於單一個體的過程,由於「牠」的出現,拓展了我們對這座島嶼的視野,理解到有一群在此共同生活的「牠們」存在,是我們得以看見牠們的起點。

文章中那些針對新種特徵的描述、形質測量的數據仍是相當冰冷的,追尋模式標本,或許是欲藉此物想像、理解學者觀視「牠」所投入的專注,如同走在古道,看著遺跡與駁坎,試著更接近那古老的光景。然而這份依憑已不存,便轉而走訪這些人與物曾經駐留之地。

旅途中的另一個收穫,是閱讀了鄧慧恩創作的小說《亮光的起點》。原本只好奇牧茂市郎在書中如何被描寫,卻在把更多注意力轉向主角王雨卿。在那教育資源的分配明顯受到族群與階級之分的年代,一位本島博物學者的養成之路相當吸引人,這片土地成長的人們,在百年前接觸外來的科學知識體系,是否會長出特別的果實,產生有別於日本人的觀察與論述,亦是相當令人感興趣的。

書中描寫牧茂市郎為教導王雨卿製作標本,走向自然的恩師,在喪妻後回到日本。楚南仁博、大國督等農事試驗場的關聯者也出現在某些篇章,更有許多當時佔有一席之地的台日學者、仕紳、畫家、慈善家等人物,試圖讓他們的生命故事相互交錯,共同描繪王雨卿的樣貌。

雖然歷史小說會以史料、口訪所獲得的經驗為基底,在空白處加入作者本身的想像,重新理解、連結、包裝,不免從中察覺拼貼痕跡,也就視為一種全新創作。因此,針對前述好奇的部分,雖然並未在讀後獲得明確的提示,但故事仍包含了臺灣人在殖民時代的奮鬥、超越族群意識的愛情等面向,也因自己的喜好,反覆閱讀書中有關自然與民俗觀察的段落,依然有些沉澱留存心底。

對於後段章節描述王雨卿因病於清風莊療養時,在河岸觀察燕子築巢的段落相當有感。王雨卿從牧茂市郎獲得以科學角度觀察自然的訓練,得以分辨這些燕子「與普通燕子不同」,但在描述這些燕子的外型、繁殖生態的同時,每日的觀察也成了他的生活寄託,並把自己可能因病離世對妻子未來生活的擔憂與感傷,投射於這些公母鳥共同育雛的燕子。這同時創造了燕子與自然科學,以及他個人生命體驗之間的聯結,這也是我不時提醒自己在觀視其他生命時,如何讓牠們走進自己的生命,而不再只是互為旁觀者。

這段描述或許是作者本身的觀察,卻發現前後文都未寫出這種燕子的中文俗名或學名。我好奇這是否為作者的刻意安排,如此一來就不會被「棕沙燕」或「Riparia paludicola」的框架所束縛,讓讀者擁有自己的想像空間。回歸到最純粹的觀察,以及彼此相遇當下產生的交互作用,如此建立的連結最為深刻且有感染力的。

作者也提到她尋覓許久,終於看見王雨卿創刊編輯的雜誌時所湧現的感動。我想,那失蹤的標本,也仍因追尋所產生的期待而累積能量,等待著在相遇時釋放。

然而每份標本都是獨一無二,不像雜誌可印刷、複製,即便它們在日本未被戰火、天災所毀滅,重現的機會也相當渺茫。尋訪它們在臺灣的最後一站,已是用盡全力上攀所能碰觸的極限了。

若舊地籍圖的標示與套疊方式無誤,「開山町三丁目一七三番地」位在現臺南市中西區樹林街二段與大埔街89巷包圍的區域,約略是臺南女中停車場到演藝廳之間的郡王公園,臺南大學即位在其南端。在舊空照圖中仍可見幾棟房舍,不知是否為師範學校或臺南女中的教員宿舍,但目前皆已不存。

追尋模式標本的旅程止步於此,看著邁入百年的紅樓,腦海中浮現王雨卿與牧茂市郎一起觀察山椒魚標本的畫面。若牧茂市郎如小說描寫那般提攜後輩,那這樣的畫面很可能出現過,畢竟生活在熱帶島嶼的山椒魚是如此奇妙的存在,怎能放過機會共享這份喜悅。

模式標本的實體消失,卻用另一種型態在彼此的想像空間中延續、重塑,這些或許曾來到臺南的山椒魚,也是一種「亮光的起點」。

臺南市中西區樹林街二段街區,臺南大學正門前道路
牧茂市郎於1926年離開臺灣前的住所「開山町三丁目一七三番地」
推測位在圖中道路右側,臺南女中停車場至演藝廳之間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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